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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九回 群贤著书新法撼旧谱 妖魔乱舞棋手骂相国
上回说到,过百龄在京城统领了天下棋界,天下各路二三流高手纷纷前去挑战,最后悉数败阵,纷纷认过百龄为尊。于是,天下棋界,虽江南一带名手辈出,此时却以京城做了中心。南方纵又有蛮王盛大有等一批青年豪杰出世,却也无法撼动群星云集的京城棋界地位。没想到,有过百龄坐镇的京城棋界,竟然比以往更加强大了,那些败在过百龄枪下的京师棋手们也该安心了吧。
此时的京城棋界究竟有多强大呢?
过百龄自不必说,此时乃是天下至尊,京城霸主。他虽暂居于“某锦衣者”家中,但实际却是京城各大公卿府上名人,身价顶天,被称为千古棋才第一。在京城棋界的无数次较量中,过百龄始终完善着他的倚盖招法,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使得倚盖定式一时间四海扬名,人人争相窥其妙,风头甚至盖过了风靡数千年的镇神头。
但与以往的京城棋界不同,此时的京师已经不再是一员上将独守天下,而是群星拱月,交相辉映。
叶向高府上,有雍皞如。此时的雍皞如棋力已达巅峰,不仅收官强大无比,“能以收着胜人”,中盘缠斗也是一绝,弃取精妙,正奇结合,颇合兵法奥义。雍皞如著书《弈正》,万历末年风靡全国,乃是轰动一时的棋书。这本书能够如此轰动,关键正在于对古谱图势的修改。古谱图势纷繁复杂,足以让初入此门的人望而生畏。而经过雍皞如的修订,每个起手式都只剩下四张图谱,简单清楚,通俗易学,于是很快就从当时卷帙浩繁的棋书中脱颖而出,成为了从入门到高手无人不读的经典棋书。而在这书中,雍皞如又以兵法推演,得出了一套独特的关于围棋妙手的理论——“不奇之极不足以言正,正之外无余法”。下棋招法不能奇到极致就没有资格讨论何为正手,而棋盘上的招法,除了这样穷举出的正手之外就没有别的下法能取胜了。这便是中国古棋理论中的一个思想流派,谓曰“穷其变”。穷尽了局部的变化,才能找出真正的“正手”,而所谓妙手都不过是这种穷尽之后的结论而已。《弈正》中提出的这种观点,对之后的中国古棋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钱谦益府上,有汪幼清。汪幼清擅用败局,这个风格始终没有变过。他往往布局之时便弈出败招,被对手抓住猛攻,却在众人都认定他必败无疑之时突然施展出扭转乾坤的一着棋,反败为胜。看了这段描述,棋迷们应当马上能在脑中把这种棋风对应到当代吧——不错,这就是传说中的“僵尸流”。看似打死了,其实等会就能活给你看,蹦蹦哒哒还能反过来追杀你。汪幼清操持这种招法,也算是登峰造极,自成一派,成了个没人敢惹的狠角色。与此同时,汪幼清也出了一本棋书,名为《弈时初编》。此书乃是在江南时汪幼清与吴兴周元服共同编修的,二人自南京会战激战多局之后竟成了挚友,终日共同探讨棋艺,于是合力选定了当时多位国手的对局,汇成一部《弈时初编》。此书由两大国手评定,又是当时国手之间的对局,于是也火爆一时,众人争相传阅。
这二人凭借着自己的棋书而名噪一时,而比起另一个人来这两人却要稍逊色一筹。其实当时除了过百龄之外,京城最知名的棋手其实是苏之轼。这一切,都是因为苏之轼的那部堪称明朝第一棋书的《弈薮》问世。
《弈薮》一书,经苏之轼多年修改更正而成,其取材之广泛,选文之丰富,堪称明朝首屈一指。而全书最精华的地方,却并不是在棋谱上,而是在苏之轼的文字中。前文提过,明朝时围棋规则不够清晰,导致甚至连究竟黑先还是白先都不确定。苏之轼痛感其弊,于是在书中凡例部分对围棋规则做了详细而确切的规定,终于彻底定下了明清古棋的种种规矩。正是从《弈薮》之后,中国古棋才真正确定了座子的摆放方式以及黑棋先行的规范。正因为有这样的功绩在,因此有人评价这本书“古今第一,后来棋谱,皆从此脱胎”。这句话与其说是评价这部书取材的广泛,不如说其实是在赞叹此书对于围棋规范的普及做出的贡献——此后天下棋局都是白先行棋,所以“皆从此脱胎”了。
明天启二年,《弈薮》一出,苏之轼的一位名叫程明宗的友人便活动起自己几乎所有的社会资源,全力为这部书做宣传。在他的努力下,《弈薮》令整个中华棋坛为之一振,京城顿时洛阳纸贵,几乎每个懂棋之人家中都藏有一本,其知名度之高几乎超越了之前明朝的任何一部围棋著作。因此《弈薮》的一篇序中便戏言:“谱弈薮者,苏君也。使海内人咸知有苏君之《弈薮》者,程君也”。
除以上数人外,时不时来往于京城的江南高手还包括郑野雪、许敬仲、范君甫等人,总之各路人马齐聚,好不热闹。但真正名声响亮的,除了棋艺力服众人的过百龄之外,便是那三部棋书的作者了。
这三部棋书之所以能够如此风靡,关键就在于他们的与众不同。当年翻看这三部书的棋迷,一定会清晰地感觉到这三部棋书中的某一部分与过去的棋书大不相同——起手式。
明朝末期以前的棋书,卷帙浩繁,内容庞杂,甚至出现了林应龙所著的《适情录》这样达到二十卷的超级大部头。但是这些棋书,虽然内容很全面,棋迷却不怎么爱看——因为看完眼睛会花,根本记不住多少。《适情录》这类棋书的用意,在于总结前人观点,采纳前人棋势,去粗取精,然后整理出版。要知道,中国围棋到明朝有几千年历史了,哪怕光从有棋谱记载流传的时代算起也足有将近两千年,这么整理出来的内容得多么浩瀚啊!林应龙本人棋力仅到五品,因此他无法判断古代定式究竟哪些好哪些不好,于是只好全部记载进去,告诉大家这是祖宗的东西,都是好东西……
其实棋艺发展到明朝,许多过去的棋势已经不再实用了。为了学棋而看棋书的人,看到的净是些陈旧的棋势图谱,对局时根本用不上,于是吃力不讨好,看下去又费劲,便渐渐弃之不顾了。 <点评:就像今人看日本的定式大全>可以说,围棋发展到明朝,对于前人棋谱的继承和不敢违抗已经严重阻碍了围棋的发展,这一点与新布局时代之前的日本围棋十分相似。
镇神头,金井栏,这些都是传统,历代高手发展了几千年,当代小辈才下了几年棋,就不要不自量力去打老祖宗棋势的主意啦。
正因为要靠棋书学棋太浪费生命了,所以明朝后期出了许多看棋成才的人物,比如永嘉的方家兄弟,新安的江用卿,江苏的方子振等等。而真正啃棋书出来的,比如苏之轼,那都是要啃许多年才能略有小成的。青春只有一次,浪费在啃棋书上可怎么行?于是天下虽有很多有志于棋的青年在啃棋书,但是真正啃出来却没几个,算算总人数其实和那些“看棋成才”的居然差不了多少。
这个对古人棋法不可妄加否定的观点,让明朝后期棋手想出人头地成了一件难事。
首先出来打破这个观点的人——也许大家想不到——是林符卿。
林符卿镇守京城多年,战绩彪悍,天下闻名。与他的战绩同样知名的,则是他的一句话——
“吾不取法于人与谱,而以棋称为师。”
林符卿曾经十分反感古人棋势,想必他年轻时也曾经对着棋书认真学习过,却始终啃不下这些复杂的古代定式,于是索性不管了,单单锻炼中盘力量一样成一代枭雄。林符卿在京城刚出道时,最讨厌别人在他面前摆古代定式。一旦碰到这种情况,他往往使着蛮劲就往对方阵势里砸,狠狠杀个血光四溅。寻常棋手,自己也没有把这些古代定式研究透彻,也就是未能“穷其变”,于是自然经不起林符卿这般折腾,被杀得稀里哗啦。林符卿胜得多了,乃至后来得了“林善割”的名号,就更加趾高气扬,看不上那些前人图谱了,整天嚷嚷着古谱都是废物,棋盘上赢不了自己说什么大道理都没用……
原本按照这条路走下去,凭借林符卿那目中无人的气度,新的布局革命本该是由他开始的。但一个人的出现改变了他——苏之轼。
万历中期,携江南国手之名北上闯荡的苏之轼遭遇了彼时正镇守京城的林符卿,二人激战数轮,次次火花四溅。然而,林符卿空有一身力量武艺,刚开始交锋的时候却屡屡败在苏之轼手上!原来苏之轼不是寻常棋手,他是真真正正啃透了古代棋谱的高手。林符卿再想像过去欺负俗手那样冲进对方阵势里去乱砍,苏之轼却一眼就能看得出林符卿哪一招过分,哪一手无理,只管按照古已有之的阵势御敌。苏之轼对古谱的研究登峰造极,林符卿一个人再蛮横善战,也终究敌不过历代高手的智慧,于是每每在布局之后便落尽下风,要争夺便只有苦苦追赶。
看清了自己的弱点,再加上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力量上的绝对优势,不服输的林符卿明白自己并不是真的不如苏之轼,只是需要找到一个办法克制苏之轼在布局上对自己的绝对优势。
可惜,林符卿不是后来的过百龄,他过于急切地想要夺回自己的名誉,彻底击垮苏之轼,于是他没有选择相对更加耗时耗力的“研究新布局”这条路,而是选择了更加切实可行,短期内更容易出成果的“啃棋书”的道路。
为了击败苏之轼,号称从不取法于人与谱的林符卿竟然开始学习古代定式了!可惜,他为了击败一个对手,却放弃了让自己载入围棋史的机会。
翻遍棋书,林符卿认定了一个定式——镇神头。这个定式气势十足,利于进攻,结构又留有足够的空隙给他发挥,乃是力战枭雄们的不二之选。林符卿在镇神头的定式变化中看到了几乎所有他自己所追求的东西——强大的力量,恐怖的气势,以及无休止无边界的战斗。
当林符卿遇到镇神头,也就意味着林符卿终于背弃了他曾经的誓言,向传统棋势屈服了。当然,后来的故事我们也都知道了——熟悉了定式图谱的林符卿,暴力地击败了苏之轼,终于守住了自己京城卫士之名,把雄心勃勃的苏之轼赶回了江南。而之后林符卿的对局,几乎起手必用镇神头,彪悍至极。
强大不屈如林符卿,最终都败给了那浩瀚的古代图势,世间还有谁能冲击得了这片铁盾?林符卿的失败,让人感到那无边无际的传统就像是一片密不透风的墙,谁都知道这墙后面还有一个新世界,却谁也砸不透这堵墙。它看上去是那么雄伟壮观,以至于阻挡住了天下所有棋手前行的道路。当林符卿收起他那锤得血肉模糊的拳头,默默安心地呆在了墙这边的时候,那堵墙上只是留下了几片血印,却没有一丝裂痕。
所有人都知道,这堵墙必须要被砸透,否则新的时代将永远不会到来,当今棋手只能永远生活在已死去的那些高手留下的阴影中,永无出头之日。
就在这时,那三部棋书出现了。
雍皞如的《弈正》是第一声炮响。
《弈正》最大胆,也最让人称道的地方,就在于他的开篇起手式部分。雍皞如列出了当时几乎所有流行于世的起手式,但却让人不敢相信地每个起手式仅用四幅图讲解。雍皞如告诉所有学棋之人,古人的定式其实本没有那么复杂,一个起手式的精髓只需四幅图就能解释清楚,后面的变化需要自己去计算和掌握,而不能依赖死背棋谱。另一方面,雍皞如又强调“穷其变”,“不奇之极不足以言正”。因此,雍皞如实际上使用这种大胆的行为告诉天下棋手,围棋起手式只是一种构思,而其中的招法是需要自己去探寻的。同时,他还隐约透露出一个观点:在我雍皞如看来,古谱定式未必全都对,很多变化其实根本没有理解这起手式的精华。作为佐证,在后面几卷的图谱和残局图势中雍皞如就明文指出了古谱的错误,还做出了修正。
从这个角度来说,雍皞如堪称是中国明末新布局革命的启蒙者和先驱者,他用一视同仁的四个图谱告诉天下棋手古谱图势不是,也不该是那么复杂而不可侵犯的东西,它是可以被简化的!
正是这个观点,让当时苦于各种棋书纷繁复杂的图势而对围棋艺术望而却步的人们找到了救星。于是此书一出,人人争相捧读,随后恍然大悟。
《弈正》发行之后,彼时同在江苏的汪幼清和周元服看了这部书,大有感悟。一次,两人见面,谈起这部书,竟然说了许久,不觉入了夜。二人感慨当世棋书尽皆对古代招法顶礼膜拜,唯有《弈正》能做到一视同仁,于是决定一同为《弈正》所开创的这风潮加一把力。
继《弈正》之后,汪幼清、周元服合编的《弈时初编》再向前走出一步——雍皞如否定了古谱的神圣性,我们就要展示当今棋手绝不亚于古人的棋力!
《弈时初编》在当时十分叛逆地没有选取一幅古棋图势,而是完全选取当时棋手的对局记录,上卷将三大派时代各路高手的对局集中删选刊载,下卷则只介绍当时流行于世的各种布局套路招法,将那个时代的围棋风范集中地展示了出来。汪幼清、周元服告诉天下棋手,当今国手的棋力已经达到甚至超越了古代高手,与其一味去信仰古代棋手,倒不如好好看看当下棋手的对局。这部书迥异于当时所有棋书,读来叫人耳目一新,大受启发,使人真正相信完全不讲解古人招法一样可以写得出棋书来!
《弈时初编》一出,轰动一时。棋手们突然发现,其实当今棋法已经与古代有了很大不同 ,这些新招法的合理性却一点不在古谱之下。时代在变,怎么能一味守旧?汪幼清和周元服凭借着这部书也加入了雍皞如的行列,成为了布局法变革的先驱者。
《弈正》和《弈时初编》的出现,大大震撼了一个“啃棋书”派的泰山北斗级人物——苏之轼。
其实苏之轼早就想写一部棋书了,从他青年时代开始就在写书稿。可苏之轼希望自己的书一出来就能名载史册,因此并不急于出版,而是删改了许多年也未完稿。他自己是啃书派,当然只管把自己对于古谱的研究成果写入书中,但这么写下去他却只觉得无论怎么修改都无法与先人著作并列。于是,那部著作就在他的房间里打磨了又打磨,迟迟不见出版之日。就在这时,雍皞如、汪幼清和周元服为他指明了一条新路——
究竟怎样的棋书能够载入史册?有开创性的棋书才能载入史册!
苏之轼恍然大悟,带着自己的棋书去了京城后又见识了正在与林符卿苦战的过百龄。过百龄对于倚盖的构想大大刺激了苏之轼,这位啃书派的巅峰人物这时突然意识到过百龄的所作所为乃是将彻底改变围棋史的事情,于是便冒着自己身败名裂的危险组织各路江南豪杰抵挡林符卿,让过百龄得以安心研究倚盖。待过百龄研究完成,倚盖果然大发神威,助过百龄大破林符卿。苏之轼大喜过望,终于最后一次对自己的书稿做了大范围的修改。天启二年,这部被苏之轼当做宝贝藏了几十年的书终于以《弈薮》之名出版了。
《弈薮》备受推崇,一方面是由于苏之轼在围棋规范上的见解影响广泛,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正是这位堂堂啃书派最顶尖的人物,竟然在开篇的“凡例”中明确告诉读者,“(书中所选图势)与前集如合一辙,择其常见而切用者以便观览,若内有着虽好而失全势罕有者,亦不入选”。这位当时古棋图势第一学者竟然明确地告诉大家古棋图势也有不常见,不切用甚至局部虽好却不利于全局的招法,而这类招法他都不会选入此书!
专讲起手式的一章,苏之轼特意注明“(共七类一百三十二变起手式)固初学者入门之第一义也”。然后最先开始讲解的镇神头下便注明“此势最难”,等于告诉初学者大家就别瞎下镇神头了吧。全书镇神头总计只有十四变,比之过去棋书中的镇神头招法变化图缩水至少百分之七八十!不仅镇神头,倒垂莲也只剩十二变,金井栏更是只剩下四变,就算加上金井栏变形的“大角图”四变和“小角图”四变,合计也只有十二变。而历代棋书中都被忽视的倚盖及由倚盖延伸出的“大压梁”,总计竟然也有十四变,与镇神头分庭抗礼!《弈薮》中表现出来的起手式变化,让人感觉倚盖其实在地位上已经能与镇神头平起平坐,共享当时天下最流行起手式之名了。
以苏之轼在当时棋坛的地位,再加上《弈薮》对于古代图谱与当时图谱的兼容并收乃至相互比较,使得《弈薮》比过去任何一部棋书都更加明确地体现出了古代招法的不足和当时招法的锐利,也让当时棋手真正深刻地认识到变革的时代就要到来了。
写出了《弈正》的雍皞如,写出了《弈时初编》的汪幼清、周元服,写出了《弈薮》的苏之轼,这四个人可以说就是那个时代棋界的“启蒙思想家”,他们的著作给棋界吹来了一股清新的空气,使得当时棋手终于从繁重的古谱中解放出来,开始看向那堵一支横亘在他们身前,挡住他们前行去路的城墙。终于,在这四个人的启发下,过百龄凭借着倚盖定式,正式从这堵墙上砸出了一个口子来!
过百龄为倚盖正名,一个前人图谱中几乎没有多少变化图出现的起手式瞬间流行了起来。天下棋手意外地发现他们可以暂时不去理会几千年积累下来的那些让人头晕眼花喘不过气来的定式,而是专心下一种大家都还不大懂的起手式,这简直就是给了大家一个大解放的机遇。于是全国各地的啃书派一夜之间全都抛弃了旧棋书,人人争相使用倚盖。再加上倚盖本身操作简单,容易上手,不像镇神头那样充满空隙,大家都可以掌握,于是倚盖便几乎成了那个时代的风潮,会下棋的人人都下过倚盖。
几千年了,倚盖起手式从没有这么风光过!
只见横亘在棋手前行道路上的那堵旧图势的城墙下,被倚盖砸出了一个口子来,天下棋手纷纷跑过去扒,恨不得马上把这堵墙扒穿。大家都急切地想知道,过去甚至不敢接近的这堵墙后面,究竟是一片多么广阔的天地。
然而,这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却被一个与围棋几乎毫无关联的人物生生拦腰斩断了。
明天启元年,一个名叫魏忠贤的宦官被任命为司礼秉笔太监。
魏忠贤这个人物,不需要笔者多费笔墨去介绍了吧。这名字,在中国可谓是妇孺皆知。可以说“太监”这个词能在中国语言文化中渐渐从一个高官的称呼变成一个纯粹的贬义词,魏忠贤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天启皇帝继承了明朝中后期开始皇帝几乎个个犯懒的传统,对于上朝这件事没有半点兴趣,却对木匠活十分热衷,终日躲在皇宫里削木头。当然了,雕刻造型艺术也是一门艺术,历史悠久,如果有人要写中国雕刻美术史,这位皇帝想必能成风云人物,当皇帝着实屈才了点。但是作为政治人物,太过于热衷木匠活是会给人造成困扰的……
魏忠贤看准皇帝贪玩,于是肆意把持朝政,欺上瞒下。彼时明朝党政严重,魏忠贤则趁此机会插手朝廷大臣的争斗,收服了一批朝中官员,形成了臭名昭著的“阉党”,对朝中东林党人进行大肆打击。
于是明朝末年最严重的一次宦官之祸就这样于天启五年正式拉开了帷幕。
天启五年,魏忠贤以贪污罪收监左光斗、杨涟等六人,并借机大肆搜捕东林党人,史称“六君子之狱”。天启六年,魏忠贤不仅对东林党人赶尽杀绝,更是直接拆毁天下闻名的东林书院,朝中几乎成为了阉党天下。
这原本只是朝中权力争斗,不该波及棋界。但当时的京城棋手,几乎个个依附于朝中官员,这一场风波下来,却在京城棋界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两年里,朝中官员走的走散的散,剩下一批人整天忙着给魏忠贤修生祠拍马屁。朝中乌烟瘴气,棋手们的靠山一个个被打倒,于是京城棋界的又一轮灾难,就这样到来了。
天启五年,汪幼清来到了过百龄的住处。
“过兄弟,幼清此来,是来辞行的。”汪幼清拜道。
过百龄微微叹了口气,无可奈何。他听说了,前几日钱谦益大人被免职,汪幼清也失去了靠山。仅仅是免职,没有被收监甚至斩首,这便已经是奇迹了。
“汪先生打算去哪里?”
“跟随钱大人,回江南。钱大人是个文人,如今又是是非之时,无力防身,我要负责保护钱大人安全。”汪幼清轻声苦笑了一下,“可叹我来京城的时候,还想着一身武艺能为国建功立业呢,没想到除了当棋手,一事无成。如今朝中已乱,留在这里只怕将难逃大劫。过兄弟,我劝你也早日离开吧,苏之轼他们已经都走了……”
过百龄只是沉默不语,静静低着头。
汪幼清知道不便再多言,也止住了话头。二人沉默了许久,气氛压抑得令人难受。就在几年前,这里还群英汇聚,各路棋坛好手高谈阔论,何其热闹。回想起那时的光景,却恍如黄粱一梦。
终于,汪幼清站起了身子,尽管还没与过百龄说上几句话。
“过兄弟,我走了,你好自为之。”汪幼清拜道,“当今京城妖魔当道,凶险至极,只愿过兄弟早日脱身,莫让棋界痛失盟主。”
说完,汪幼清便离开了。偌大的屋中,只剩下过百龄一个人,独自低着头。
汪幼清心里知道,过百龄不走,是因为有恩于他的那个人没有离开。过百龄是个重情义之人,当然不会独自离开。
然而,过百龄过刚易折,汪幼清又怎能安心——如今的过百龄,乃是棋界唯一的盟主啊!
汪幼清走了之后没过几天,噩耗终于传来:一直收留过百龄的那位“锦衣者”被魏忠贤打入大牢。
消息传到府中,那锦衣者门下的宾客们纷纷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行装,准备连夜逃离京城以防遭到株连。然而,在忙碌的众人之中,唯有过百龄一人端坐于棋枰一侧,气定神闲,似乎在等待这府中的主人回来与他对弈一般。
“过先生!”一位宾客匆忙拉住过百龄的衣角,焦急地说道,“快去收拾行囊吧,京城乃是非之地,已不宜久留了。”
过百龄却不理会,整了整衣衫,继续端坐在棋座旁。
宾客们见过百龄的样子,如同安然赴死一般,怎能不为他担心,于是纷纷来劝:“过先生,我们知道你素来重情义。可是如今这府邸主人已被收押,不日即将发落。你是门客,这时候要赶紧避祸,要不然就要大难临头了!”
过百龄却不见丝毫慌张,只是在身前取出一粒黑子,食指和中指夹住,轻轻摆向棋盘。一声清脆而有力地落子声,星位上一员黑军大将拉过马缰,立于战场之上,威风凛凛。
众宾客只听得过百龄那有力的落子音,竟觉出一股光明磊落的气势,心头不觉为之一振。
“你们要走,便走吧。我不走。”过百龄冷冷地说道,“大人待我有大恩大德,如今他有难,我却舍而去之,这就叫做不义。我过百龄,不是无义之徒。”
“但你就算留下,也救不了大人啊!”
又是一声有力的落子声,一粒白子落到了棋盘上。只见盘上那员黑将身边,星位上多出一员白军猛将,将闪着寒光的大刀摆开,气势汹汹望着空旷的战场。
“能不能救是一回事,救不救又是另一回事。所谓大义,就是即使明知不可为,有时也不得不为。”
过百龄说得正气凛然,众人心中竟羞愧难当。
“可是过先生,大人得罪了朝中权贵,搞不好是要株连许多人的。你要是留下,就可能要被大人牵连,何必呢?”
又是一声落子,盘上又一员黑将落于星位,大喝一声,横刀立马,好不威风。
“你们怕死,便不要来京城。”过百龄冷笑道,“我不怕死,我留下。我不曾干预大人的私事,有什么可牵连我的?我不是大人的幕僚,只是大人的棋客。”
又是一声有力的落子,声音似乎比前几次更加坚定。众人似乎是被那一声坚定的落子声所惊吓,竟无人能说出半句话来。
“我是大人的棋客。”过百龄缓缓说道,“此刻我唯一的任务,就是等待大人回来,与他对弈。”
众人再朝棋盘看去,只见盘上四个角星上,已经摆好了座子。两军四员大将隔着空旷的战场,遥遥相望,杀气腾腾,似乎一场惊天动地的胜负就要展开一般。
过百龄静静坐在棋座一侧,再不答话。他的对面,却空无一人。
不久,那位锦衣者的事件果然被扩大了,受株连者数不胜数。彼时逃离那锦衣者府上的宾客们没有跑出多远便被悉数抓了回来,竟全部被收监。过百龄知道自己必定走不了,于是终日只是等在府上,随时准备接受被抓入狱中的命运。然而,等了许多日,却竟然没有一个人来抓过百龄。
过百龄没用多久就想明白了,这必定是有个人在救他——而这个人,过百龄不难猜出来。
天启五年,叶向高府上。
叶向高正专心于雍皞如对弈。下人将前来拜访的过百龄带到了叶向高对弈棋盘的一侧,便退了下去。
雍皞如看到过百龄来了,便向叶向高拱手抱拳,正要提醒叶向高,却只见叶向高伸出一只手,拦住了雍皞如。
“先不要分心。”叶向高低声命令道,“下完这一局。”
雍皞如尴尬地看了看过百龄,但又不好违抗叶向高的命令,只好继续对弈。
过百龄坐了片刻,见叶向高似乎丝毫没有中止对局跟他说话的意思,而盘上这局棋看上去还将下很久。过百龄便不顾及叶向高还在对局中,拱手说道:“过百龄心中明白,今日是叶大人施展手段助百龄免于牢狱之灾。叶大人大恩,百龄谨记于心。”
叶向高却并不理会,仍旧醉心于棋局中。雍皞如不敢多话,便默默在一边陪叶向高对弈。
过百龄没有等到叶向高的回应,便放肆地继续说道:“百龄今日来,一是拜谢大人,二是有一个不情之请——望大人帮我救一个人。此时朝中大乱,唯有大人能帮我……”
“我救不了他。”叶向高突然低声打断了过百龄,声音虽不大,却如晴天霹雳一般。
过百龄急忙拜倒在地,喊道:“叶大人朝中首辅,位高权重。今日能救得了过百龄,必定也能救得了那位大人。百龄求叶大人为世间公道,救出那位大人。百龄将感恩戴德,将来愿以性命报答大人!”
“性命?”叶向高轻轻冷笑了一声,“过百龄,我早就告诉过你,你的缺点就是过刚易折。轻易拿性命做条件的人,怎能成大事?”
过百龄伏倒在地,不敢再多说话,只求叶向高能够念在往日情谊,帮自己去营救恩人。
叶向高轻轻落下了棋子,似乎毫不在意一般对过百龄说道:“回去吧,你找错人了。再过几日,我便不是朝中首辅了。”
过百龄大惊,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叶向高:“叶大人,你这是……”
“我已向皇上,不,像魏忠贤上了奏章。”叶向高缓缓说道,“我将请求再次致仕,辞官离京。”
叶向高说得很轻,似乎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般。
过百龄只觉如遭天雷,一股怒气突然从心底升起,猛地冲出口中。
“叶向高!你这个懦夫!”过百龄放肆地吼道,“朝中大乱,你身为朝廷首辅,却胆小怕事,弃天下于不顾,你枉读圣贤书,枉做大明国相!”
“那你教我怎么做?”叶向高突然也厉声喝道,那气势竟然压过了过百龄。
过百龄和雍皞如从没有见过老好人叶向高发这么大脾气,都愣在了原地,竟动弹不得。
“你知道魏忠贤现在最想除掉的人是谁?是我!是我叶向高!”叶向高几乎疯了一般吼道,“你知道《东林点将录》吗?你知道魏忠贤写的这名册上排第一位的是谁?是我!现在全天下最危险的人是我叶向高!我现在能坐在这里下棋已经是我的极限,即使这样我还抽空去救了你这个平民过百龄!你骂我懦夫,可你知道到底什么是朝中争斗,什么是伴君如伴虎?你只知道盘上对局,输了还能重来,大家再摆上座子又是一局棋。可朝中对弈,胜败只有一局,输了就不能重来!你说得倒轻巧,骂我不过动动嘴皮子,可你教我如何以一人之力对抗满朝豺狼?我已经尽力了,我叶向高只有这点本事,能救的人我都救了!你无权因为我没能做得更好就来指责我,你根本不懂大明的朝廷!”
风拂过门廊,发出急促的呼啸声。盘上的棋子微微晃动着,互相间轻轻碰撞响动了许久。
人的喘息声沉重而粗狂,像是暴风雨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叶向高终于缓缓坐了回去。他手中拈出棋子,但右手不住地晃动着,不知为什么这拿了几十年棋子的手今日却怎么也夹不住这棋子。
“过百龄……”叶向高恢复了以往那平静舒缓的语气,此时听来却似乎显得十分虚弱,“你快离开京城吧,那位大人不是你能救得了的。你该明白,一个人就算再刚勇,毕竟力有极限,放在天下来看根本不足挂齿。一个人,胜不了天下。几日后,我致仕了,京城就再也没人能保护你了,你真的该走了。”
过百龄默然无语,只是静静向叶向高行了一礼,缓缓退了出去。过百龄的脚步很轻,全然没有了来时那坚定的气势。
棋局持续了几手,叶向高突然投子认负了。
“这大概是我们的最后一局棋了。”叶向高突然对雍皞如说道,“和以前一样,我又输了。果然我毕竟不是国手的对手啊。”
说罢,叶向高轻轻笑了两声。雍皞如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默默坐在棋座一侧,盯着棋盘上的黑白子。
“雍先生……”叶向高独自开始收拾棋子,口中喃喃地说道,“你也早些离开京城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江南要安稳得多。今后请多珍重了,但愿你我还有再会之时。”
收却一局黑白子,天涯从此无棋敌。
几日后,那位锦衣者和他门下几乎所有的宾客全部被处死。几日来,过百龄千方百计试图营救,无奈一个棋手的力量此时却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恩人死于京城妖魔之手,过百龄感到自己自出世以来一直坚定地相信着的那些圣贤道理,有时候也并不全对。
至少,如今的世道,不是圣贤的世道。
天启六年,过百龄终于决定离开京城,回到无锡去。离开时,他只看到京城繁华依旧,似乎仍是一片歌舞升平,与来时竟无二致。在这里留下的传奇和回忆,却似乎没有在这街头巷尾留下一丝印记一般。
京城,似乎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场梦。
手执黑白平天下,盘上兵法如战神。
一朝妖魔京师起,四方豪杰尽沉沦。
若叫方圆做神兵,敢笑相国非好汉。
京城南去马车中,却见天涯断肠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