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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01 编辑

第三十八回 盛大有奇遇破神仙 新盟主斗阵胜蛮王



  上回说到,过百龄开创倚盖起手之风,终于凭借着倚盖招法在与林符卿的争霸中取得了最终胜利。过百龄击破林符卿,江南新安派、永嘉派竟同时拜服,归于过百龄之下,从此天下棋界归于一统。
  三大派的时代,也就在那时终于终结了。这三个绵延了百年的流派,各自创造了属于自己的辉煌,一步步将明朝围棋推向了最繁荣的时代。在过百龄横空出世之后,它们终于完成了自己的历史使命,在一片硝烟中落下了帷幕,默默退出了历史的舞台。
  是时候,把这舞台让给全新的一代了。

  却说过百龄在京城一统天下,立下了一个规矩:开门迎战。
  我过百龄从今日起就是天下棋界唯一的盟主,天下棋界当悉数听我号令。如有对我不服者,随时来京城向我挑战,过百龄将来者不拒。
  此言一出,天下皆惊。“于是天下高手,筑垒而攻之者,无远不致。百龄开关延敌,莫敢仰视者,群遂奉为国手。”(摘自《无锡县志》)
  多么有气势的记载,“天下高手”群起而攻之,真可谓让人心驰神往。这些高手,真是个个豪杰,其中主要包括……额,包括……最主要的嘛,就是……大概有……谁来着?
  仔细翻查一下古谱,能够流传至今的图谱中过百龄前期的对局基本上只有一个对手——林符卿。过百龄和林符卿的争夺,是过百龄前期最辉煌的战斗。与这场大战相比,似乎其他对局都不值一提。于是,可能是过百龄早期对局,对手又不是林符卿的过百龄遗局,有且仅有一局与汪幼清的对局,而且就那副未完的棋谱来看还胜负难断,视乎最后收官成败谁赢都有可能。
  那么对比文献记载和留到现在的棋谱,这就很奇怪了。要说天下高手筑垒而攻之,而且还无远不致,那说的该是楚王爷朱玉亭(如果他还在下棋的话)、六合王元所(如果他还没死的话)、吴兴周元服这些人。再如何不济,起码也得是三楚李贤甫,新安汪绍庆、吕存吾之流啊。就算他们太远了没来,彼时就在京城的苏之轼、许敬仲、雍皞如、郑野雪、范君甫,以及天启、崇祯年间去了京城的江用卿这些人该属于那“筑垒而攻之”的高手了吧。可棋谱呢?难道以这些人的分量,跟过百龄对局之后留局棋谱,或者多留下几个字的记载都不够资格吗?
  于是,笔者不得不又开始对那段记载进行一些质疑打假了。
  首先,我们确定当时的天下高手都去了京城——实际上,大家跟林符卿都有对局棋谱留存,可见确实是去过京城无疑的。那么按照《无锡县志》的记载,大家去京城的第一动机应该是挑战过百龄。结果按照留存棋谱来看,大家跟林符卿打得火热,没见跟过百龄有多大交流。这个问题上,《无锡县志》和现存棋谱产生了矛盾。
  然后,我们假设《无锡县志》是对的,那些人确实跟过百龄也交手了,只是棋谱没有流传下来。那么紧接着产生的问题就是:既然他们跟林符卿闹腾的棋谱都留下来了,为什么与比林符卿更有分量的过百龄对局的棋谱却留不下来呢?
  猜测一:问题出在过百龄这边,大家为过百龄整理棋谱的时候只重视了林符卿而没重视别人,所以没留下棋谱来。但这个猜测不够合理。那些江南高手好歹也属于“天下高手”的范围,其中很大一部分人分量不比林符卿低,把过百龄战胜他们的对局放进过百龄的棋谱集里面不是更有说服力吗?何况,就算过百龄的对局集里因为林符卿这个主要对手太耀眼而忽视了其他人,那苏之轼的对局集呢?雍皞如的对局集呢?大家宁可强调自己跟林符卿的大战,却不屑于把跟过百龄的对局放进棋谱集里吗?
  猜测二:过百龄对这些人的战绩并不十分出色,不像《无锡县志》里写的那么厉害,把棋谱留下来会有损过百龄的光辉形象。作为论据,大家看汪幼清与过百龄的那局棋,下到最后两个人不就很接近吗?但这也不合理。就算战绩不出色,总能选出下得好的几局棋吧。按照古人编棋书的规矩,只选自己下得好的,也总能选出不少棋局出来。可过百龄这边,几乎一局都没留下来。您要说是因为真选不出好的,基本都在输,那请问《无锡县志》的说法难道是瞎编的吗?就算真的过百龄全没下好,可是偏偏还是留传下来了一局汪幼清跟过百龄下得不相上下的对局啊,可见即使过百龄没下好,这棋也是可以流传下来的嘛。
  猜测三:棋谱当时是真记了,可是后来清朝人烧书烧多了,结果没流传到现在。这个说法看似是最靠谱的了,可其实还是经不起推敲。过百龄与林符卿的对局遗谱,基本上都出自《弈墨》一书。此书记载了从明末过百龄到清初周懒予这段时期内无数高手的对局,几乎就是那个时期围棋史的史书了。可是这部书里,过百龄早期对局就真的只记载了与林符卿的十局和与汪幼清的一局,再然后过百龄的对手就几乎都是明朝崇祯年间以后成名的棋手了。换句话说,《弈墨》的记载告诉我们,过百龄与“天下高手”的对局棋谱确实是从一开始就没记载的。如果真有,以《弈墨》这书的记录范围,甚至彼时重量级不高的棋手对局都有涉猎,过百龄和其他高手的对局却几乎只字不提,可能性实在太低。
  种种猜测都无法让人满意,我们就只好回去看看前提条件的问题了。《无锡县志》的说法,真的是不可置疑的吗?要知道,地方志的说法,夸大其词,添油加醋那都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了。完全相信地方志,基本上等于给自己找麻烦。
  笔者认为,那些棋谱之所以现在找不到,是因为从一开始就没有。换句话说,《无锡县志》所说的“天下高手”,其实并不是朱玉亭、王元所,甚至李贤甫这个级别的人物,而是一些让《弈墨》的编纂者根本看不上眼的二三流小角色。过百龄登顶天下棋界,是江南两大派公认的,真正有能力挑战过百龄的人,其实早就已经心悦诚服地归降了过百龄,而没有人真的去挑战他。苏之轼等人肯定与过百龄有过对局,但不是争棋,只是内部切磋交流,因此没有造成风浪,更无须作为历史事件记录在文献或棋谱中。而真正想要去挑战过百龄的,绝大多数是些二三流棋手或者年轻小辈,抱着“搏一搏”的心态去试试手,最后自然被虐得七荤八素,以至于没有记载于史料中的价值了。
  “天下高手,筑垒而攻之者,无远不致”。这其实不过是《无锡县志》的一种意淫式的幻想罢了。
  但是,在这些年轻高手中是否真的没有一个值得写一写的人物呢?
  也许有一个——这个人,或许在万历末年到天启初年的这段时间,就曾经去过京城。
  这个人的故事,让我们从江苏毗陵的一场好戏开始说起吧……

  话说明朝末年,天下大乱,内有民变,外有强敌,连年征战,老百姓日子过得提心吊胆。好在江苏一带,粮食充足,还算安泰。但国家有难,江苏人民又岂能置之不理?于是某一天,江苏毗陵的一处地方,突然热闹了起来。
  只见有一位道士在此搭下了一个台子,他自己坐在台上,口中念念有词,身旁还坐着一个小童。众人围着,不知是何意思,却只觉渐渐妖风大作,天色将变。众人正要惊走,却只听台上高人向大家喊道:“乡亲们,莫要惊慌。我乃修炼道法之人,上通天,下通地,能请得四方神仙降妖除魔。如今我大明妖魔当道,内外受敌,正是天下大乱之兆。我修习法术多年,却无用武之地。今日见大明将遭大难,我岂能袖手旁观。今日特在此地请下仙人,求他助我大明杀灭敌寇,保我天下太平!”
  明朝,评书小说流行,这种听评书听多了发神经的人不在少数,就好像现在看动漫看多了容易觉得自己是来自异世界的失忆超能力者或者被命运选中改变世界的人什么什么的。绝大多数情况下,这种人要么是想骗人,要么是神智失常了。
  围观的老百姓不明就里,只当是今天有戏看,又不用收钱,多好的事情,于是纷纷驻足。那道士在台上舞了一阵,忽然只见电闪雷鸣,好生骇人。高台上坐着的那小童则纹丝不动,似乎魂魄被抽走了一般。待这阵骚动过了,众人朝高台再看去,那小童终于缓缓睁开了眼睛,仪表气息却迥异于凡人!
  小童整了整衣衫,问道:“何人唤我?”
  小童这一声,说得果然有些仙气。台下老百姓哪见过这阵势,不知道是不是那道士竟真把仙人给请下凡了,一时间尚将信将疑。那道士却大喜,向众人炫耀道:“这位乃是天上仙人,今日我请得他下凡来,各位如有疑惑,但说无妨。”
  众人正犹疑间,哪有人高声回应,一个个都窃窃私语了。就在这时,人群中却有一个少年高声喊道:“那人真是仙人吗?”
  众人闻言,急忙望去。只见那少年二十岁上下年纪,一副书生打扮,虽生得面相蛮横,似个恶汉,但行为举止却风度翩翩,像个文化教养深厚的人。
  台上道士咧嘴笑了,问道:“这位兄弟,有什么疑问吗?”
  那少年笑了笑,抬手抱拳道:“在下盛年,字大有,苏州人士。实不相瞒,在下好弈,乡里无敌。今日路过毗陵,竟见阁下在此请来了仙人。素闻天上仙人个个善弈,凡间人不可窥见其妙。有幸得见仙人,在下实在技痒难耐,能否请这仙人与在下对上一局?”
  与仙人对弈?围观众人听了,只觉这主意有趣至极。仙人都会下棋,自古已有传闻。如果这仙人与少年对弈胜了,自然是仙人无疑。若那仙人下得乱七八糟,则必定是小童和道士装神弄鬼了。
  想到这里,众人开始起哄,要盛年上去跟那小童较量一番。盛年借着众人的情绪,大步走上台来。那道士也不阻拦,叫人去寻了张简单的棋盘来,放在台上,便拱手道:“今日就让这位盛兄弟来试一试我请下来这位仙人的棋力吧!”
  众人好奇,纷纷围拢过来。盛年与那小童各行一礼,不多言语,只管开战。众人只见盘上两边招法都精妙异常,看得眼花来缭乱,真有种看天上对局的感觉。
  然而,棋还没下到一半,那仙人突然笑着投子认负了。众人大骇,不解其意。只见那附在小童身上的神仙朝盛年说道:“这棋不必下完了,我输你一子半。你棋艺着实高明,我赢不了你。你先别着急,在这里多等我一会儿,我回去一趟找个比我棋力高的神仙来。”
  话一说完,那小童顿时失了魂魄一般,耷拉下脑袋,一言不发了。
  众人暗自称奇,那盛年却满心不服——从没见过这么不要脸的,还号称是神仙呢,棋下一半扯个理由就跑了,口气还那么大!最可气的是,人家是神仙,走了你没法追,就是把眼前这个小童胖揍一顿人家也不回来……
  你说输一子半就输一子半?我偏不信。
  盛年恼怒之下,顺着刚才那局棋,按照自己的想法继续摆下去。众人在旁边默不作声地看,想知道那神仙究竟是不是真这么神。没大一会儿,盛年摆完了,大伙看过去,不禁大吃一惊!
  不多不少,盛年恰好赢了一子半!
  棋还没到中盘就预知了胜负,这不是神仙是什么?
  众人正惊叹间,那小童突然又抬起了头,重焕精神,笑着说道:“方才与我仙友对弈的,是哪位?”
  众人听这小童声音,音色语气都与方才大不一样,似乎换了个人在说话一般,无不惊骇起来。
  盛年急忙拱手,道:“是我与方才那仙人对弈。”
  神仙闻言,笑道:“我听仙友说,阁下棋力非凡,甚至在他之上。我一时好奇,也想来试试阁下手段,不知可否?”
  盛年正有此意,便不做推辞,当即应允。众人见走了一位神仙,又来了一位神仙,今儿可是看一局送一局,人家一辈子没见过的神仙对局咱们一天看俩,那可是多稀奇的事情啊。
  这局一开,盛年和那神仙又是各施高招,竟下得不分伯仲。弈到最后,数过子来,却是那神仙胜了一子半。
  众人正惊叹间,那神仙却先叹道:“阁下年纪轻轻,棋力却是非比寻常。以我推算,阁下的棋力,当是人间第三手。”
  众人大哗,那盛年得了神仙如此高评却不满足,问道:“敢问仙人在天上是第几手?”
  神仙略微沉吟片刻,答道:“大概是第七手吧。”
  盛年听完,又问道:“天上哪位仙人最厉害?”
  神仙大笑,答道:“唯有南极仙翁,天上无对手。”

  这个故事,当真是稀奇古怪,玄乎异常。若确实出过这种事情,笔者更倾向于认为是盛年与那道士合伙欺骗无知乡民的……
  但这个故事,在所有中国围棋传说中,可以说是最特异的一个——只有这个故事里,人类真的和神仙对局而且还有取胜记录了!笔者几乎可以听到编讲这故事的人在心里说:本来嘛,谁规定天上的神仙下棋一定要比人强得多?
  在此之前的中国围棋神话传说中,神仙下棋都是凡人冒犯不得的。晋人王质遇见神仙下棋看了一会儿就上百年过去,斧头都烂了。唐朝王积薪号称唐朝史上第一国手,却一样下不过天上一个女神仙。而到了明清时期,却居然出现了人类棋手对神仙的获胜记录,甚至直接给人类棋手和神仙棋手的差距做出了说明——人类第三和神仙第七差距不大,神仙里最强的是南极仙翁。
  细想想,这是一个很有趣的现象。晋朝、唐朝,那些时候围棋都还披着一层神秘气息,是文化人玩的东西,而要论文化,人怎么能跟神仙比呢?于是神仙便高不可攀了。到了明清,围棋大大普及,再加上各地棋手棋艺的相继提高,大家又开始觉得其实人类棋手也挺厉害的嘛,怎么就赢不了神仙呢?
  这个盛年败神仙的故事,虽然看得出是文人想象出来的,但是也从一个侧面说明,当时中国围棋的发展已经到了“敢跟神仙叫板”的地步了。
  当然,另一方面说,这个很可能是虚构的故事中,主角竟然不是过百龄、林符卿、或者各路江南豪杰,偏偏选中了盛年,还给他判下了“人间第三手”的定论,可见盛年在当时的知名度。

  盛年,字大有,生于万历二十八年,苏州人。与绝大多数棋手不同,盛大有并非是一个仅仅依靠棋艺为生的人——盛家的家传本领,不是棋,而是画。
  盛大有的父亲,名叫盛茂烨。这个人,在江南绘画史上可是个大大有名的角色。盛茂烨,字与华,号研庵。此人自幼承家学,专攻画技,画风自成一派,擅长山水、人物。在当年的文人看来,盛茂烨的画恐怕就像现在的“野兽派绘画”一样刺激——构图奇拔,强调山石质感,尤其以着墨极重的树木最为特别,堪称盛茂烨画作的典型特征。他喜欢以王维的诗作为主题,诗画配合之下总有一种奇特的味道。而根据记载,盛茂烨这个人性格也十分古怪,甚至被国外学者评价为“具有异常性格的人物”。这位究竟如何异常了,笔者没找到说明——但是后面看看盛大有的个性,我想大家应该也能猜出来……
  盛大有生在绘画世家,自然从小就精通绘画。据记载,盛大有擅长山水,兼工梅竹,画名虽不像他父亲那样高,却也当得起江淮著名画家的名号。后来盛大有又沉迷于棋,终日在茶楼与人对弈,棋力涨得很快,棋名竟迅速盖过了画名,乃至小小年纪就被人推为吴下弈手第一了。
  精通山水画,家学渊源,又棋力高超,突然给出这么几个设定,您觉得这个人会是怎样的性格呢?这简直就是典型的文人雅士大才子嘛,一定是风度翩翩,器宇轩昂,闲来吟诗作对,酒中行乐,怎么着也得有点李太白气度,唐伯虎胸襟吧。
  可惜,您要是真这么认定了,将来去了阴间,可是要有上百号人跟你争论这事的……
  盛大有才华横溢,棋画双绝不假,可是这个人性格实在缺陷很大——脑筋太直,不知道转弯。
  有下棋复盘经验的人都知道,下完了棋大家一起讨论的时候,尤其是对弈双方棋力差别不大的情况下,对某一步棋两边看法完全不同以致谁也说服不了谁是常有的事。这种时候,大家就要学会笑一笑,别纠结,要不然争起来是没完没了的,到最后就会变成人身攻击了。大家下棋为了开心,自然都知道这种地方咱们反正也争不出结果来,回去自己再慢慢琢磨就好了。可要是碰上了这盛大有,您就等着受苦吧。盛大有遇到这种情况,绝不退缩,非要你当场低头认错不可,你要是不认错他就一直跟你争下去。于是每每争到最后,盛大有跟他的对手就发展成了吵架,然后各自回家生几天闷气。说得好听点,这叫做性子直,不懂退让。说得难听点,这就叫孩子气,蛮横无理。盛大有一辈子跟人下棋,就得罪了一辈子的棋手。当时几乎所有高手只要跟盛大有有过对局的,最后都闹翻了。
  盛大有这牛脾气,实在不像是个棋画双绝的文人雅士,倒像是个蛮王。当时棋手谈起盛大蛮王,个个都咬牙切齿,不屑一顾。而公卿贵族,谁也受不起盛大蛮王那罪,所以盛大有这辈子没被哪路公卿收养过。当然,人家也不需要,下棋挣钱不够花人家还能卖画呢。
  于是,盛大有成了明清时代各路国手中罕见的下了一辈子茶楼的角色。下茶楼,讲究的是观赏性和刺激性,所以盛大有的棋风十分狠毒,基本上就是等着中盘上来跟你对砍,砍死算赢。这种顽强好战的棋风本来应该是明朝大多数棋手的风格,可是偏偏当时人评价盛大有的棋风是“自成一格”,和其他名家棋风不一样——可见,盛大有把这种不要命追杀的下法发挥到了怎样的极致啊。
  而另一方面,由于没有被公卿养过,加上得罪人太多,所以盛大有没有留下属于自己的传记来。作为一个能够长时间与数代第一国手争夺,并且一直保持在第一流棋士行列中的顶尖高手,盛大蛮王有着无比强烈的存在感,却没能留下一部让后人系统了解其生平的传记,不得不说是一个遗憾。
  不论盛大有究竟人品如何,但有一点是不可否认的——清朝围棋的风格,是由盛大有和过百龄共同奠基的。

  盛大有大约在万历末年到天启初年成名,享誉江淮一带,有“吴下第一手”之名。这个吴下第一手,想必也是货真价实,因为当时在江苏一带活跃的老一辈棋手,一多半去京城了,剩下如王元所等人索性就不知死活,不出来露面了。由此可见,盛大有这个“吴下第一手”,很可能是在茶楼杀出来的。
  再看《无锡县志》所说的“天下高手”,盛大有应当毫无疑问能够名列其中。那么,盛大有究竟有没有如《无锡县志》所说,跑到京城去挑战过百龄呢?
  盛大有对过百龄的棋谱,流传至今有且仅有一局。但是就凭这局棋谱判定盛大有去了京城,很难。因为这局棋当中,过百龄没有使出倚盖,而是用了镇神头。
  过百龄一生有两个阶段可以肯定用过镇神头,一个是早期棋艺未成,与林符卿的对局中时不时出现镇神头的招法;而另一个是晚年,由于自己的倚盖被另一个人所破,为了探寻新的弈法而重新开始研究镇神头(这是后话)。击败林符卿之后到中年时代为止,过百龄究竟有没有用过镇神头,没有明确资料判断,只有一种说法是过百龄“起手必用倚盖”。
  由于那一招镇神头,这局棋究竟是不是盛大有为挑战过百龄而上京时下出的棋谱便不好判断了。后代国手徐星友认为,这局棋应当是过百龄晚年所弈。但为了让《无锡县志》那个说法不至于太扯淡,笔者总希望这局棋确实是明朝时在京城下的。
  那么,笔者就不负责任地认为盛大有是去京城挑战过百龄的唯一代表了吧。
  那一日,京城茶楼间,各路棋手云集。开创清朝棋风之先的两位围棋巨匠,将在这里留下他们唯一的一局交锋记录。
  盛大有执白先行。只见一支白骑飞挂右下黑营而来。过百龄微微一笑,展开阵势,黑将向中原飞出,气势汹汹望向盛大有。此招正是名震天下的镇神头!盛大有急忙调兵,过百龄针锋相对,二人在右边摆开阵势,互相试探几手,却谁都没有妄开战火。战线很快便向左边转移,过百龄趁盛大有掉以轻心之际,派出两路大军小飞夹击盛大有左下主营。这招法,名唤双飞燕。以两路大军如两只燕子一般飞出,断去势子左右两边出路,乃是十分紧凑的攻击法。盛大有主将急忙逃出,却被过百龄趁势袭取了主营。盛大有见损了主营,心中大怒,急忙挥起大刀向过百龄左路大军砍去,把过百龄军阵冲作两段,要左右砍杀。于是从左边开始蔓延到中腹,两军互相攻伐,三条黑龙和两队白军纠缠撕咬,竟直直向全盘蔓延开去了。
  过百龄见盛大有的白军毫不畏死,攻杀凶悍,知道单纯斗力恐无胜算,于是心中定计,口中命令,竟弃掉了左上的黑军大队,佯攻盛大有白军上部。盛大有急忙将过百龄弃子吃住,先救了自己左上的大军。过百龄则趁盛大有吃诱饵的机会,做活了自己的一条大龙。于是,三黑二百的五军对杀如今已经牺牲了一队黑子,黑白各活一条龙,还剩一黑一白两条大龙要拼死活。盛大有只道过百龄必定要在这里对杀决胜,于是便全心准备中原一战。岂料过百龄却摇着羽扇,笑着走了!
  原来过百龄早已看清此刻军情,战事最紧要的虽是中腹黑白对杀,但其实关键却不在这战场上,而在战场周围。此刻黑白对杀,真下杀手谁也没有把握能击死对方,过百龄一时杀不死盛大有,盛大有也奈何不了过百龄。既然如此,过百龄心中便定下了新的计策。只见过百龄竟不在中腹要紧处用兵,却上下四处布下疑兵。盛大有不知其中诡计,只道胜败必在中腹,于是边角折损也在所不惜,只管保持对中腹黑龙的压迫。过百龄则趁势先袭破右上盛大有主营,擒杀主营大将,然后又在下边攻城略地,要盛大有好生艰难。盛大有心中只顾着中腹战场,要决胜败于此,于是四处忍让,被过百龄杀得好惨。过百龄见时机成熟,终于朝着中腹白龙首尾攻杀过去。盛大有急忙来战,却意外发现刚才过百龄四处用兵,虽看上去与中腹战局无关,却实际上处处占着要点,竟把中腹白龙逼入绝境!盛大有心中大悔,只得断尾求生,将中腹白龙的尾巴切与过百龄,趁过百龄吃尾巴的时候勉强补活。待这一战尘埃落定,盛大有已被过百龄的计谋彻底击败,全局已无胜机。
  不知这局棋下完,复盘的时候盛大有是不是还那么蛮横,硬要缠着过百龄说自己下得对呢?

  盛大有凭借着力战棋风,勇冠江南,却仍旧名列过百龄之下。那个时代是属于过百龄的,盛大有无力撼动它。
  但是,盛大有的光芒,确是从那时才开始绽放的。他的辉煌,还将持续很多年。
  这正是:
  吴下有子名盛年,敢胜神仙一子半。
  三代国手为劲敌,千年名号不虚传。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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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02 编辑

第三十九回 群贤著书新法撼旧谱 妖魔乱舞棋手骂相国



  上回说到,过百龄在京城统领了天下棋界,天下各路二三流高手纷纷前去挑战,最后悉数败阵,纷纷认过百龄为尊。于是,天下棋界,虽江南一带名手辈出,此时却以京城做了中心。南方纵又有蛮王盛大有等一批青年豪杰出世,却也无法撼动群星云集的京城棋界地位。没想到,有过百龄坐镇的京城棋界,竟然比以往更加强大了,那些败在过百龄枪下的京师棋手们也该安心了吧。
  此时的京城棋界究竟有多强大呢?
  过百龄自不必说,此时乃是天下至尊,京城霸主。他虽暂居于“某锦衣者”家中,但实际却是京城各大公卿府上名人,身价顶天,被称为千古棋才第一。在京城棋界的无数次较量中,过百龄始终完善着他的倚盖招法,战无不胜,攻无不克,使得倚盖定式一时间四海扬名,人人争相窥其妙,风头甚至盖过了风靡数千年的镇神头。
  但与以往的京城棋界不同,此时的京师已经不再是一员上将独守天下,而是群星拱月,交相辉映。
  叶向高府上,有雍皞如。此时的雍皞如棋力已达巅峰,不仅收官强大无比,“能以收着胜人”,中盘缠斗也是一绝,弃取精妙,正奇结合,颇合兵法奥义。雍皞如著书《弈正》,万历末年风靡全国,乃是轰动一时的棋书。这本书能够如此轰动,关键正在于对古谱图势的修改。古谱图势纷繁复杂,足以让初入此门的人望而生畏。而经过雍皞如的修订,每个起手式都只剩下四张图谱,简单清楚,通俗易学,于是很快就从当时卷帙浩繁的棋书中脱颖而出,成为了从入门到高手无人不读的经典棋书。而在这书中,雍皞如又以兵法推演,得出了一套独特的关于围棋妙手的理论——“不奇之极不足以言正,正之外无余法”。下棋招法不能奇到极致就没有资格讨论何为正手,而棋盘上的招法,除了这样穷举出的正手之外就没有别的下法能取胜了。这便是中国古棋理论中的一个思想流派,谓曰“穷其变”。穷尽了局部的变化,才能找出真正的“正手”,而所谓妙手都不过是这种穷尽之后的结论而已。《弈正》中提出的这种观点,对之后的中国古棋产生了重大的影响。
  钱谦益府上,有汪幼清。汪幼清擅用败局,这个风格始终没有变过。他往往布局之时便弈出败招,被对手抓住猛攻,却在众人都认定他必败无疑之时突然施展出扭转乾坤的一着棋,反败为胜。看了这段描述,棋迷们应当马上能在脑中把这种棋风对应到当代吧——不错,这就是传说中的“僵尸流”。看似打死了,其实等会就能活给你看,蹦蹦哒哒还能反过来追杀你。汪幼清操持这种招法,也算是登峰造极,自成一派,成了个没人敢惹的狠角色。与此同时,汪幼清也出了一本棋书,名为《弈时初编》。此书乃是在江南时汪幼清与吴兴周元服共同编修的,二人自南京会战激战多局之后竟成了挚友,终日共同探讨棋艺,于是合力选定了当时多位国手的对局,汇成一部《弈时初编》。此书由两大国手评定,又是当时国手之间的对局,于是也火爆一时,众人争相传阅。
  这二人凭借着自己的棋书而名噪一时,而比起另一个人来这两人却要稍逊色一筹。其实当时除了过百龄之外,京城最知名的棋手其实是苏之轼。这一切,都是因为苏之轼的那部堪称明朝第一棋书的《弈薮》问世。
  《弈薮》一书,经苏之轼多年修改更正而成,其取材之广泛,选文之丰富,堪称明朝首屈一指。而全书最精华的地方,却并不是在棋谱上,而是在苏之轼的文字中。前文提过,明朝时围棋规则不够清晰,导致甚至连究竟黑先还是白先都不确定。苏之轼痛感其弊,于是在书中凡例部分对围棋规则做了详细而确切的规定,终于彻底定下了明清古棋的种种规矩。正是从《弈薮》之后,中国古棋才真正确定了座子的摆放方式以及黑棋先行的规范。正因为有这样的功绩在,因此有人评价这本书“古今第一,后来棋谱,皆从此脱胎”。这句话与其说是评价这部书取材的广泛,不如说其实是在赞叹此书对于围棋规范的普及做出的贡献——此后天下棋局都是白先行棋,所以“皆从此脱胎”了。
  明天启二年,《弈薮》一出,苏之轼的一位名叫程明宗的友人便活动起自己几乎所有的社会资源,全力为这部书做宣传。在他的努力下,《弈薮》令整个中华棋坛为之一振,京城顿时洛阳纸贵,几乎每个懂棋之人家中都藏有一本,其知名度之高几乎超越了之前明朝的任何一部围棋著作。因此《弈薮》的一篇序中便戏言:“谱弈薮者,苏君也。使海内人咸知有苏君之《弈薮》者,程君也”。
  除以上数人外,时不时来往于京城的江南高手还包括郑野雪、许敬仲、范君甫等人,总之各路人马齐聚,好不热闹。但真正名声响亮的,除了棋艺力服众人的过百龄之外,便是那三部棋书的作者了。
  这三部棋书之所以能够如此风靡,关键就在于他们的与众不同。当年翻看这三部书的棋迷,一定会清晰地感觉到这三部棋书中的某一部分与过去的棋书大不相同——起手式。

  明朝末期以前的棋书,卷帙浩繁,内容庞杂,甚至出现了林应龙所著的《适情录》这样达到二十卷的超级大部头。但是这些棋书,虽然内容很全面,棋迷却不怎么爱看——因为看完眼睛会花,根本记不住多少。《适情录》这类棋书的用意,在于总结前人观点,采纳前人棋势,去粗取精,然后整理出版。要知道,中国围棋到明朝有几千年历史了,哪怕光从有棋谱记载流传的时代算起也足有将近两千年,这么整理出来的内容得多么浩瀚啊!林应龙本人棋力仅到五品,因此他无法判断古代定式究竟哪些好哪些不好,于是只好全部记载进去,告诉大家这是祖宗的东西,都是好东西……
  其实棋艺发展到明朝,许多过去的棋势已经不再实用了。为了学棋而看棋书的人,看到的净是些陈旧的棋势图谱,对局时根本用不上,于是吃力不讨好,看下去又费劲,便渐渐弃之不顾了。 <点评:就像今人看日本的定式大全>可以说,围棋发展到明朝,对于前人棋谱的继承和不敢违抗已经严重阻碍了围棋的发展,这一点与新布局时代之前的日本围棋十分相似。
  镇神头,金井栏,这些都是传统,历代高手发展了几千年,当代小辈才下了几年棋,就不要不自量力去打老祖宗棋势的主意啦。
  正因为要靠棋书学棋太浪费生命了,所以明朝后期出了许多看棋成才的人物,比如永嘉的方家兄弟,新安的江用卿,江苏的方子振等等。而真正啃棋书出来的,比如苏之轼,那都是要啃许多年才能略有小成的。青春只有一次,浪费在啃棋书上可怎么行?于是天下虽有很多有志于棋的青年在啃棋书,但是真正啃出来却没几个,算算总人数其实和那些“看棋成才”的居然差不了多少。
  这个对古人棋法不可妄加否定的观点,让明朝后期棋手想出人头地成了一件难事。
  首先出来打破这个观点的人——也许大家想不到——是林符卿。
  林符卿镇守京城多年,战绩彪悍,天下闻名。与他的战绩同样知名的,则是他的一句话——
  “吾不取法于人与谱,而以棋称为师。”
  林符卿曾经十分反感古人棋势,想必他年轻时也曾经对着棋书认真学习过,却始终啃不下这些复杂的古代定式,于是索性不管了,单单锻炼中盘力量一样成一代枭雄。林符卿在京城刚出道时,最讨厌别人在他面前摆古代定式。一旦碰到这种情况,他往往使着蛮劲就往对方阵势里砸,狠狠杀个血光四溅。寻常棋手,自己也没有把这些古代定式研究透彻,也就是未能“穷其变”,于是自然经不起林符卿这般折腾,被杀得稀里哗啦。林符卿胜得多了,乃至后来得了“林善割”的名号,就更加趾高气扬,看不上那些前人图谱了,整天嚷嚷着古谱都是废物,棋盘上赢不了自己说什么大道理都没用……
  原本按照这条路走下去,凭借林符卿那目中无人的气度,新的布局革命本该是由他开始的。但一个人的出现改变了他——苏之轼。
  万历中期,携江南国手之名北上闯荡的苏之轼遭遇了彼时正镇守京城的林符卿,二人激战数轮,次次火花四溅。然而,林符卿空有一身力量武艺,刚开始交锋的时候却屡屡败在苏之轼手上!原来苏之轼不是寻常棋手,他是真真正正啃透了古代棋谱的高手。林符卿再想像过去欺负俗手那样冲进对方阵势里去乱砍,苏之轼却一眼就能看得出林符卿哪一招过分,哪一手无理,只管按照古已有之的阵势御敌。苏之轼对古谱的研究登峰造极,林符卿一个人再蛮横善战,也终究敌不过历代高手的智慧,于是每每在布局之后便落尽下风,要争夺便只有苦苦追赶。
  看清了自己的弱点,再加上清楚地知道自己在力量上的绝对优势,不服输的林符卿明白自己并不是真的不如苏之轼,只是需要找到一个办法克制苏之轼在布局上对自己的绝对优势。
  可惜,林符卿不是后来的过百龄,他过于急切地想要夺回自己的名誉,彻底击垮苏之轼,于是他没有选择相对更加耗时耗力的“研究新布局”这条路,而是选择了更加切实可行,短期内更容易出成果的“啃棋书”的道路。
  为了击败苏之轼,号称从不取法于人与谱的林符卿竟然开始学习古代定式了!可惜,他为了击败一个对手,却放弃了让自己载入围棋史的机会。
  翻遍棋书,林符卿认定了一个定式——镇神头。这个定式气势十足,利于进攻,结构又留有足够的空隙给他发挥,乃是力战枭雄们的不二之选。林符卿在镇神头的定式变化中看到了几乎所有他自己所追求的东西——强大的力量,恐怖的气势,以及无休止无边界的战斗。
  当林符卿遇到镇神头,也就意味着林符卿终于背弃了他曾经的誓言,向传统棋势屈服了。当然,后来的故事我们也都知道了——熟悉了定式图谱的林符卿,暴力地击败了苏之轼,终于守住了自己京城卫士之名,把雄心勃勃的苏之轼赶回了江南。而之后林符卿的对局,几乎起手必用镇神头,彪悍至极。
  强大不屈如林符卿,最终都败给了那浩瀚的古代图势,世间还有谁能冲击得了这片铁盾?林符卿的失败,让人感到那无边无际的传统就像是一片密不透风的墙,谁都知道这墙后面还有一个新世界,却谁也砸不透这堵墙。它看上去是那么雄伟壮观,以至于阻挡住了天下所有棋手前行的道路。当林符卿收起他那锤得血肉模糊的拳头,默默安心地呆在了墙这边的时候,那堵墙上只是留下了几片血印,却没有一丝裂痕。
  所有人都知道,这堵墙必须要被砸透,否则新的时代将永远不会到来,当今棋手只能永远生活在已死去的那些高手留下的阴影中,永无出头之日。
  就在这时,那三部棋书出现了。

  雍皞如的《弈正》是第一声炮响。
  《弈正》最大胆,也最让人称道的地方,就在于他的开篇起手式部分。雍皞如列出了当时几乎所有流行于世的起手式,但却让人不敢相信地每个起手式仅用四幅图讲解。雍皞如告诉所有学棋之人,古人的定式其实本没有那么复杂,一个起手式的精髓只需四幅图就能解释清楚,后面的变化需要自己去计算和掌握,而不能依赖死背棋谱。另一方面,雍皞如又强调“穷其变”,“不奇之极不足以言正”。因此,雍皞如实际上使用这种大胆的行为告诉天下棋手,围棋起手式只是一种构思,而其中的招法是需要自己去探寻的。同时,他还隐约透露出一个观点:在我雍皞如看来,古谱定式未必全都对,很多变化其实根本没有理解这起手式的精华。作为佐证,在后面几卷的图谱和残局图势中雍皞如就明文指出了古谱的错误,还做出了修正。
  从这个角度来说,雍皞如堪称是中国明末新布局革命的启蒙者和先驱者,他用一视同仁的四个图谱告诉天下棋手古谱图势不是,也不该是那么复杂而不可侵犯的东西,它是可以被简化的!
  正是这个观点,让当时苦于各种棋书纷繁复杂的图势而对围棋艺术望而却步的人们找到了救星。于是此书一出,人人争相捧读,随后恍然大悟。
  《弈正》发行之后,彼时同在江苏的汪幼清和周元服看了这部书,大有感悟。一次,两人见面,谈起这部书,竟然说了许久,不觉入了夜。二人感慨当世棋书尽皆对古代招法顶礼膜拜,唯有《弈正》能做到一视同仁,于是决定一同为《弈正》所开创的这风潮加一把力。
  继《弈正》之后,汪幼清、周元服合编的《弈时初编》再向前走出一步——雍皞如否定了古谱的神圣性,我们就要展示当今棋手绝不亚于古人的棋力!
  《弈时初编》在当时十分叛逆地没有选取一幅古棋图势,而是完全选取当时棋手的对局记录,上卷将三大派时代各路高手的对局集中删选刊载,下卷则只介绍当时流行于世的各种布局套路招法,将那个时代的围棋风范集中地展示了出来。汪幼清、周元服告诉天下棋手,当今国手的棋力已经达到甚至超越了古代高手,与其一味去信仰古代棋手,倒不如好好看看当下棋手的对局。这部书迥异于当时所有棋书,读来叫人耳目一新,大受启发,使人真正相信完全不讲解古人招法一样可以写得出棋书来!
  《弈时初编》一出,轰动一时。棋手们突然发现,其实当今棋法已经与古代有了很大不同 ,这些新招法的合理性却一点不在古谱之下。时代在变,怎么能一味守旧?汪幼清和周元服凭借着这部书也加入了雍皞如的行列,成为了布局法变革的先驱者。
  《弈正》和《弈时初编》的出现,大大震撼了一个“啃棋书”派的泰山北斗级人物——苏之轼。

  其实苏之轼早就想写一部棋书了,从他青年时代开始就在写书稿。可苏之轼希望自己的书一出来就能名载史册,因此并不急于出版,而是删改了许多年也未完稿。他自己是啃书派,当然只管把自己对于古谱的研究成果写入书中,但这么写下去他却只觉得无论怎么修改都无法与先人著作并列。于是,那部著作就在他的房间里打磨了又打磨,迟迟不见出版之日。就在这时,雍皞如、汪幼清和周元服为他指明了一条新路——
  究竟怎样的棋书能够载入史册?有开创性的棋书才能载入史册!
  苏之轼恍然大悟,带着自己的棋书去了京城后又见识了正在与林符卿苦战的过百龄。过百龄对于倚盖的构想大大刺激了苏之轼,这位啃书派的巅峰人物这时突然意识到过百龄的所作所为乃是将彻底改变围棋史的事情,于是便冒着自己身败名裂的危险组织各路江南豪杰抵挡林符卿,让过百龄得以安心研究倚盖。待过百龄研究完成,倚盖果然大发神威,助过百龄大破林符卿。苏之轼大喜过望,终于最后一次对自己的书稿做了大范围的修改。天启二年,这部被苏之轼当做宝贝藏了几十年的书终于以《弈薮》之名出版了。
  《弈薮》备受推崇,一方面是由于苏之轼在围棋规范上的见解影响广泛,另一个重要的原因正是这位堂堂啃书派最顶尖的人物,竟然在开篇的“凡例”中明确告诉读者,“(书中所选图势)与前集如合一辙,择其常见而切用者以便观览,若内有着虽好而失全势罕有者,亦不入选”。这位当时古棋图势第一学者竟然明确地告诉大家古棋图势也有不常见,不切用甚至局部虽好却不利于全局的招法,而这类招法他都不会选入此书!
  专讲起手式的一章,苏之轼特意注明“(共七类一百三十二变起手式)固初学者入门之第一义也”。然后最先开始讲解的镇神头下便注明“此势最难”,等于告诉初学者大家就别瞎下镇神头了吧。全书镇神头总计只有十四变,比之过去棋书中的镇神头招法变化图缩水至少百分之七八十!不仅镇神头,倒垂莲也只剩十二变,金井栏更是只剩下四变,就算加上金井栏变形的“大角图”四变和“小角图”四变,合计也只有十二变。而历代棋书中都被忽视的倚盖及由倚盖延伸出的“大压梁”,总计竟然也有十四变,与镇神头分庭抗礼!《弈薮》中表现出来的起手式变化,让人感觉倚盖其实在地位上已经能与镇神头平起平坐,共享当时天下最流行起手式之名了。
  以苏之轼在当时棋坛的地位,再加上《弈薮》对于古代图谱与当时图谱的兼容并收乃至相互比较,使得《弈薮》比过去任何一部棋书都更加明确地体现出了古代招法的不足和当时招法的锐利,也让当时棋手真正深刻地认识到变革的时代就要到来了。
  写出了《弈正》的雍皞如,写出了《弈时初编》的汪幼清、周元服,写出了《弈薮》的苏之轼,这四个人可以说就是那个时代棋界的“启蒙思想家”,他们的著作给棋界吹来了一股清新的空气,使得当时棋手终于从繁重的古谱中解放出来,开始看向那堵一支横亘在他们身前,挡住他们前行去路的城墙。终于,在这四个人的启发下,过百龄凭借着倚盖定式,正式从这堵墙上砸出了一个口子来!


  过百龄为倚盖正名,一个前人图谱中几乎没有多少变化图出现的起手式瞬间流行了起来。天下棋手意外地发现他们可以暂时不去理会几千年积累下来的那些让人头晕眼花喘不过气来的定式,而是专心下一种大家都还不大懂的起手式,这简直就是给了大家一个大解放的机遇。于是全国各地的啃书派一夜之间全都抛弃了旧棋书,人人争相使用倚盖。再加上倚盖本身操作简单,容易上手,不像镇神头那样充满空隙,大家都可以掌握,于是倚盖便几乎成了那个时代的风潮,会下棋的人人都下过倚盖。
  几千年了,倚盖起手式从没有这么风光过!
  只见横亘在棋手前行道路上的那堵旧图势的城墙下,被倚盖砸出了一个口子来,天下棋手纷纷跑过去扒,恨不得马上把这堵墙扒穿。大家都急切地想知道,过去甚至不敢接近的这堵墙后面,究竟是一片多么广阔的天地。
  然而,这场轰轰烈烈的大革命,却被一个与围棋几乎毫无关联的人物生生拦腰斩断了。
  明天启元年,一个名叫魏忠贤的宦官被任命为司礼秉笔太监。

  魏忠贤这个人物,不需要笔者多费笔墨去介绍了吧。这名字,在中国可谓是妇孺皆知。可以说“太监”这个词能在中国语言文化中渐渐从一个高官的称呼变成一个纯粹的贬义词,魏忠贤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
  天启皇帝继承了明朝中后期开始皇帝几乎个个犯懒的传统,对于上朝这件事没有半点兴趣,却对木匠活十分热衷,终日躲在皇宫里削木头。当然了,雕刻造型艺术也是一门艺术,历史悠久,如果有人要写中国雕刻美术史,这位皇帝想必能成风云人物,当皇帝着实屈才了点。但是作为政治人物,太过于热衷木匠活是会给人造成困扰的……
  魏忠贤看准皇帝贪玩,于是肆意把持朝政,欺上瞒下。彼时明朝党政严重,魏忠贤则趁此机会插手朝廷大臣的争斗,收服了一批朝中官员,形成了臭名昭著的“阉党”,对朝中东林党人进行大肆打击。
  于是明朝末年最严重的一次宦官之祸就这样于天启五年正式拉开了帷幕。
  天启五年,魏忠贤以贪污罪收监左光斗、杨涟等六人,并借机大肆搜捕东林党人,史称“六君子之狱”。天启六年,魏忠贤不仅对东林党人赶尽杀绝,更是直接拆毁天下闻名的东林书院,朝中几乎成为了阉党天下。
  这原本只是朝中权力争斗,不该波及棋界。但当时的京城棋手,几乎个个依附于朝中官员,这一场风波下来,却在京城棋界掀起了滔天巨浪。
  这两年里,朝中官员走的走散的散,剩下一批人整天忙着给魏忠贤修生祠拍马屁。朝中乌烟瘴气,棋手们的靠山一个个被打倒,于是京城棋界的又一轮灾难,就这样到来了。
  天启五年,汪幼清来到了过百龄的住处。
  “过兄弟,幼清此来,是来辞行的。”汪幼清拜道。
  过百龄微微叹了口气,无可奈何。他听说了,前几日钱谦益大人被免职,汪幼清也失去了靠山。仅仅是免职,没有被收监甚至斩首,这便已经是奇迹了。
  “汪先生打算去哪里?”
  “跟随钱大人,回江南。钱大人是个文人,如今又是是非之时,无力防身,我要负责保护钱大人安全。”汪幼清轻声苦笑了一下,“可叹我来京城的时候,还想着一身武艺能为国建功立业呢,没想到除了当棋手,一事无成。如今朝中已乱,留在这里只怕将难逃大劫。过兄弟,我劝你也早日离开吧,苏之轼他们已经都走了……”
  过百龄只是沉默不语,静静低着头。
  汪幼清知道不便再多言,也止住了话头。二人沉默了许久,气氛压抑得令人难受。就在几年前,这里还群英汇聚,各路棋坛好手高谈阔论,何其热闹。回想起那时的光景,却恍如黄粱一梦。
  终于,汪幼清站起了身子,尽管还没与过百龄说上几句话。
  “过兄弟,我走了,你好自为之。”汪幼清拜道,“当今京城妖魔当道,凶险至极,只愿过兄弟早日脱身,莫让棋界痛失盟主。”
  说完,汪幼清便离开了。偌大的屋中,只剩下过百龄一个人,独自低着头。
  汪幼清心里知道,过百龄不走,是因为有恩于他的那个人没有离开。过百龄是个重情义之人,当然不会独自离开。
  然而,过百龄过刚易折,汪幼清又怎能安心——如今的过百龄,乃是棋界唯一的盟主啊!
  汪幼清走了之后没过几天,噩耗终于传来:一直收留过百龄的那位“锦衣者”被魏忠贤打入大牢。
  消息传到府中,那锦衣者门下的宾客们纷纷大惊失色,手忙脚乱地开始收拾行装,准备连夜逃离京城以防遭到株连。然而,在忙碌的众人之中,唯有过百龄一人端坐于棋枰一侧,气定神闲,似乎在等待这府中的主人回来与他对弈一般。
  “过先生!”一位宾客匆忙拉住过百龄的衣角,焦急地说道,“快去收拾行囊吧,京城乃是非之地,已不宜久留了。”
  过百龄却不理会,整了整衣衫,继续端坐在棋座旁。
  宾客们见过百龄的样子,如同安然赴死一般,怎能不为他担心,于是纷纷来劝:“过先生,我们知道你素来重情义。可是如今这府邸主人已被收押,不日即将发落。你是门客,这时候要赶紧避祸,要不然就要大难临头了!”
  过百龄却不见丝毫慌张,只是在身前取出一粒黑子,食指和中指夹住,轻轻摆向棋盘。一声清脆而有力地落子声,星位上一员黑军大将拉过马缰,立于战场之上,威风凛凛。
  众宾客只听得过百龄那有力的落子音,竟觉出一股光明磊落的气势,心头不觉为之一振。
  “你们要走,便走吧。我不走。”过百龄冷冷地说道,“大人待我有大恩大德,如今他有难,我却舍而去之,这就叫做不义。我过百龄,不是无义之徒。”
  “但你就算留下,也救不了大人啊!”
  又是一声有力的落子声,一粒白子落到了棋盘上。只见盘上那员黑将身边,星位上多出一员白军猛将,将闪着寒光的大刀摆开,气势汹汹望着空旷的战场。
  “能不能救是一回事,救不救又是另一回事。所谓大义,就是即使明知不可为,有时也不得不为。”
  过百龄说得正气凛然,众人心中竟羞愧难当。
  “可是过先生,大人得罪了朝中权贵,搞不好是要株连许多人的。你要是留下,就可能要被大人牵连,何必呢?”
  又是一声落子,盘上又一员黑将落于星位,大喝一声,横刀立马,好不威风。
  “你们怕死,便不要来京城。”过百龄冷笑道,“我不怕死,我留下。我不曾干预大人的私事,有什么可牵连我的?我不是大人的幕僚,只是大人的棋客。”
  又是一声有力的落子,声音似乎比前几次更加坚定。众人似乎是被那一声坚定的落子声所惊吓,竟无人能说出半句话来。
  “我是大人的棋客。”过百龄缓缓说道,“此刻我唯一的任务,就是等待大人回来,与他对弈。”
  众人再朝棋盘看去,只见盘上四个角星上,已经摆好了座子。两军四员大将隔着空旷的战场,遥遥相望,杀气腾腾,似乎一场惊天动地的胜负就要展开一般。
  过百龄静静坐在棋座一侧,再不答话。他的对面,却空无一人。

  不久,那位锦衣者的事件果然被扩大了,受株连者数不胜数。彼时逃离那锦衣者府上的宾客们没有跑出多远便被悉数抓了回来,竟全部被收监。过百龄知道自己必定走不了,于是终日只是等在府上,随时准备接受被抓入狱中的命运。然而,等了许多日,却竟然没有一个人来抓过百龄。
  过百龄没用多久就想明白了,这必定是有个人在救他——而这个人,过百龄不难猜出来。
  天启五年,叶向高府上。
  叶向高正专心于雍皞如对弈。下人将前来拜访的过百龄带到了叶向高对弈棋盘的一侧,便退了下去。
  雍皞如看到过百龄来了,便向叶向高拱手抱拳,正要提醒叶向高,却只见叶向高伸出一只手,拦住了雍皞如。
  “先不要分心。”叶向高低声命令道,“下完这一局。”
  雍皞如尴尬地看了看过百龄,但又不好违抗叶向高的命令,只好继续对弈。
  过百龄坐了片刻,见叶向高似乎丝毫没有中止对局跟他说话的意思,而盘上这局棋看上去还将下很久。过百龄便不顾及叶向高还在对局中,拱手说道:“过百龄心中明白,今日是叶大人施展手段助百龄免于牢狱之灾。叶大人大恩,百龄谨记于心。”
  叶向高却并不理会,仍旧醉心于棋局中。雍皞如不敢多话,便默默在一边陪叶向高对弈。
  过百龄没有等到叶向高的回应,便放肆地继续说道:“百龄今日来,一是拜谢大人,二是有一个不情之请——望大人帮我救一个人。此时朝中大乱,唯有大人能帮我……”
  “我救不了他。”叶向高突然低声打断了过百龄,声音虽不大,却如晴天霹雳一般。
  过百龄急忙拜倒在地,喊道:“叶大人朝中首辅,位高权重。今日能救得了过百龄,必定也能救得了那位大人。百龄求叶大人为世间公道,救出那位大人。百龄将感恩戴德,将来愿以性命报答大人!”
  “性命?”叶向高轻轻冷笑了一声,“过百龄,我早就告诉过你,你的缺点就是过刚易折。轻易拿性命做条件的人,怎能成大事?”
  过百龄伏倒在地,不敢再多说话,只求叶向高能够念在往日情谊,帮自己去营救恩人。
  叶向高轻轻落下了棋子,似乎毫不在意一般对过百龄说道:“回去吧,你找错人了。再过几日,我便不是朝中首辅了。”
  过百龄大惊,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叶向高:“叶大人,你这是……”
  “我已向皇上,不,像魏忠贤上了奏章。”叶向高缓缓说道,“我将请求再次致仕,辞官离京。”
  叶向高说得很轻,似乎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一般。
  过百龄只觉如遭天雷,一股怒气突然从心底升起,猛地冲出口中。
  “叶向高!你这个懦夫!”过百龄放肆地吼道,“朝中大乱,你身为朝廷首辅,却胆小怕事,弃天下于不顾,你枉读圣贤书,枉做大明国相!”
  “那你教我怎么做?”叶向高突然也厉声喝道,那气势竟然压过了过百龄。
  过百龄和雍皞如从没有见过老好人叶向高发这么大脾气,都愣在了原地,竟动弹不得。
  “你知道魏忠贤现在最想除掉的人是谁?是我!是我叶向高!”叶向高几乎疯了一般吼道,“你知道《东林点将录》吗?你知道魏忠贤写的这名册上排第一位的是谁?是我!现在全天下最危险的人是我叶向高!我现在能坐在这里下棋已经是我的极限,即使这样我还抽空去救了你这个平民过百龄!你骂我懦夫,可你知道到底什么是朝中争斗,什么是伴君如伴虎?你只知道盘上对局,输了还能重来,大家再摆上座子又是一局棋。可朝中对弈,胜败只有一局,输了就不能重来!你说得倒轻巧,骂我不过动动嘴皮子,可你教我如何以一人之力对抗满朝豺狼?我已经尽力了,我叶向高只有这点本事,能救的人我都救了!你无权因为我没能做得更好就来指责我,你根本不懂大明的朝廷!”
  风拂过门廊,发出急促的呼啸声。盘上的棋子微微晃动着,互相间轻轻碰撞响动了许久。
  人的喘息声沉重而粗狂,像是暴风雨一般。
  不知过了多久,叶向高终于缓缓坐了回去。他手中拈出棋子,但右手不住地晃动着,不知为什么这拿了几十年棋子的手今日却怎么也夹不住这棋子。
  “过百龄……”叶向高恢复了以往那平静舒缓的语气,此时听来却似乎显得十分虚弱,“你快离开京城吧,那位大人不是你能救得了的。你该明白,一个人就算再刚勇,毕竟力有极限,放在天下来看根本不足挂齿。一个人,胜不了天下。几日后,我致仕了,京城就再也没人能保护你了,你真的该走了。”
  过百龄默然无语,只是静静向叶向高行了一礼,缓缓退了出去。过百龄的脚步很轻,全然没有了来时那坚定的气势。
  棋局持续了几手,叶向高突然投子认负了。
  “这大概是我们的最后一局棋了。”叶向高突然对雍皞如说道,“和以前一样,我又输了。果然我毕竟不是国手的对手啊。”
  说罢,叶向高轻轻笑了两声。雍皞如却不知该如何应对,只是默默坐在棋座一侧,盯着棋盘上的黑白子。
  “雍先生……”叶向高独自开始收拾棋子,口中喃喃地说道,“你也早些离开京城吧,这里不是久留之地,江南要安稳得多。今后请多珍重了,但愿你我还有再会之时。”
  收却一局黑白子,天涯从此无棋敌。

  几日后,那位锦衣者和他门下几乎所有的宾客全部被处死。几日来,过百龄千方百计试图营救,无奈一个棋手的力量此时却显得如此微不足道。眼睁睁看着自己的恩人死于京城妖魔之手,过百龄感到自己自出世以来一直坚定地相信着的那些圣贤道理,有时候也并不全对。
  至少,如今的世道,不是圣贤的世道。
  天启六年,过百龄终于决定离开京城,回到无锡去。离开时,他只看到京城繁华依旧,似乎仍是一片歌舞升平,与来时竟无二致。在这里留下的传奇和回忆,却似乎没有在这街头巷尾留下一丝印记一般。
  京城,似乎对于所有人来说都是一场梦。
  手执黑白平天下,盘上兵法如战神。
  一朝妖魔京师起,四方豪杰尽沉沦。
  若叫方圆做神兵,敢笑相国非好汉。
  京城南去马车中,却见天涯断肠人。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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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回 李元兆乱拳战周老 汪幼清缓手破张生



  上回说到,京城以过百龄为中心,受雍皞如、汪幼清、周元服、苏之轼等人启蒙之功,竟掀起了一场浩浩荡荡的倚盖大潮,席卷全国而去。就在这股大潮愈演愈烈之时,却正赶上明末阉党之乱,京城公卿树倒猢狲散,依附于公卿的各路棋手也纷纷逃亡,京城棋界人去楼空,那场原本已经轰轰烈烈的倚盖大革命也就此暂时消沉了下来。
  离开京城的江南棋手们,重新又回到了江南大地。江南棋界,就此又迎来了一轮群雄逐鹿……

  天启末年,苏州。
  离开京城回到江南的盛大有,如今已是天下闻名的茶楼杀手。杀遍了京城茶楼,他已是嗜血成性,如何耐得住寂寞,于是便又到苏州茶楼里杀生了。可怜苏州茶楼棋手,哪里是盛大有的敌手,一个个都被杀得东倒西歪,无力还击。偏偏那盛大有是个蛮王,气势凌人,赢了还不依不饶,把那几个苏州棋手气得几乎要动手打人。眼看盛大有如此猖狂,这口气可无论如何也咽不下去,于是便合计着要请一个救兵过来。
  苏州城内,没什么高手,不如就连夜去附近找个人物来吧。苏州附近最厉害的人物是谁?大家讨论了一下,很快就有了答案——《弈时初编》的编者之一,天下闻名的高手周元服,此时就在不远的扬州城!
  于是众人二话不说,连夜便赶往扬州去请周元服来降服那盛大有。
  彼时周元服在江苏一带名望极高,又因《弈时初编》的大热而名满天下,乃是江苏棋界一宝。再加上当年南京会战的经历,如今已经是个传说一般的人物了。众人到了扬州,找到周元服府上,进门便拜,将那盛大有到了苏州四处欺凌茶楼棋手的事情对周元服一五一十讲了出来。
  “那盛大有自称吴下第一手,目中无人,好生狂妄。赢了棋又得理不饶人,我等受了一肚子委屈。周先生是天下闻名的大棋豪,请为我们出这口气,收拾收拾那恶霸盛大有。”
  周元服听完,却暗暗叹了口气。那盛大有的名声,他又何尝没有听过。当年盛大有刚刚名声鹊起的时候,不知多少人跑来跟周元服吐苦水,说那盛大有赢了就盛气凌人,输了就不依不饶,下完棋就跟人吵架,棋品差得没法相处。原本这种人物,周元服是不想招惹的。可今日这几位苏州棋手特来求他出手,他又怎能不救呢?
  不容多想,周元服当天便随这几人去了苏州。沿路上,众人但听这周元服讲解围棋招法,笑谈棋坛逸话,只觉大开眼界,心中赞叹此人真是一代宗师。到了苏州,众人急忙给周元服安排了住处,只等过几日那盛大有再在茶楼出现,便请周元服去收拾了他。
  那几日盛大有还没有在茶楼出现,周元服便闲来无事,去拜会了一位苏州当地相识的公卿。那位大人见了周元服,大喜过望,急忙迎入府中。
  “这几日我们正打算去请周先生,没想到事有凑巧,先生竟然自己来了苏州。”公卿笑道。
  周元服微微诧异,道:“大人要请元服,可有要事?”
  “想请周先生跟一个人下局棋。”公卿笑道,“此人不可小看,年纪虽轻,棋力却强悍,极其善战,只怕纵使周先生与他对敌也不可掉以轻心啊。”
  这说的想必是那盛大有吧。周元服笑道:“元服此来,正是要会会此人的。”
  公卿惊喜,道:“周先生竟已知晓了此人?”
  “从旁人口中听闻过,却从未见过。”
  “既然如此,便就趁今日,在我府上与那人对上一局,如何?”
  “恭敬不如从命。”周元服拜道。
  公卿大喜,急忙命人去请那棋手来。没过多久,下人回来,说带来了那棋手。
  周元服看过去,眼前却是一个清秀少年,与传闻中那盛大有的蛮王长相大不相同。若此人便是盛大有,如此小小年纪,就能画名江南、棋名天下,那可真是个奇才。
  公卿笑着向周元服介绍道:“周先生,这位就是李元兆。”
  周元服拱手正要行礼,突然一愣,眼睛直直地盯着那少年,嘴却瞥向公卿问道:“这位……是谁?”
  “李元兆啊。”公卿诧异地答道。
  “李元兆……是谁?”
  公卿愣了半晌,反问道:“周先生不是为了与他交手才来苏州的吗?”
  周元服也愣了:“大人说的,难道不是盛大有吗?”
  这么一来,大家才终于闹明白了——误会了。
  公卿说的棋手,不是盛大有,而是这位李元兆。此人来历不详,但少年老成,棋力高强。公卿经人推荐得知此少年,带入府中一试棋力果然不凡,于是便琢磨着什么时候请周元服过来试试这孩子。
  周元服听公卿介绍完,这才重新打量眼前这少年。只见这少年虽眉清目秀,眉宇间却隐然有剑气,面对周元服这位名声赫赫的大前辈却毫不见畏惧。
  “我曾问这少年为何专弈。”公卿突然对周元服说道,“你可知道这孩子如何回答的?”
  周元服看向公卿。公卿却诡异地笑了笑。
  “平生所愿,唯击败天下大国手而已。”李元兆抢先说道,“待棋力大成之日,不求天下闻名,只求胜天下国手一局!”
  周元服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少年,心中暗道,如此志向着实罕见——这少年将来想必不会是凡夫俗子,今日且让我先试试他的棋力几何吧。
  两相拜过,坐到棋座两侧,排开阵势便开战端。周元服遣轻骑奔袭李元兆主营而去,李元兆不慌不忙,张开阵型,一声令下,竟使出镇神头应对。周元服不敢怠慢,急忙两路夹击李元兆的镇神头,李元兆却弃了主营,将镇神头兵将如洪水般朝周元服左路的轻军压去。只这一阵试探,周元服心中便已明了,此人乃是个好战之徒,宁可舍弃主营也要组起强军。果然,李元兆组好了军阵,便气势汹汹朝周元服左下主阵乱拳打将而来。李元兆气势虽凶,周元服却也不是善善之辈。两军交手,周元服心中暗笑,步下却突然灵动起来。只见这白军主将贴住对方来犯之敌,左右腾挪,好生善战。李元兆舞拳打了半晌,却见周元服生龙活虎,打杀不死,心中暗暗惊叹果然是名家出手,一招一式尽显大师风范。他知道周元服功力深厚,杀是杀不死了,于是便转向袭取城池而去。周元服也叹这少年时机掌握得纯熟,便寻了个小径将大军杀向中腹而去。李元兆也不放过,竟尾随着追杀出来。角部争夺转眼间已成了中腹大战,四方硝烟会于一处,战得好生热闹。李元兆虽好战,却不比那周元服经验老到,一旦被周元服贴住便再多功夫也施展不出,虽攻得气势汹汹,却迟迟不见战果。周元服则看准时机,袭取敌后,在右边破了李元兆大阵,终于得胜一局。
  这一局,李元兆乱拳舞得气势极强,却无奈毕竟经验不足,招法不精,虽然处处主攻,却始终不得利益,最后反而小败了。
  这一局惜败,李元兆大大不服,求再战一局。周元服欣然应允,摆开阵势。开局未几,李元兆不顾周元服挂角,竟直直向左上周元服主营展开攻势。周元服有心教导后辈,于是施展出当时最“前卫”的倚盖应对。李元兆不敢怠慢,知道倚盖这一招紧凑精明,强行开战将绝无好处,只得与周元服划地为界,分疆而治。周元服看准时机,又在左边开了战端。李元兆不依不饶,竟大军压上,要与周元服拼个你死我活。周元服仍旧心底笑着,只待李元兆近了便贴上身去。李元兆想轮圈来砸,却使不出力气来,好似被周元服从背后架住了腋窝,挣脱不得,一漏破绽却又要大损城池。几番大战下来,周元服处处受攻,偏就不死,反而趁缠斗之机先后吞下了李元兆中腹十员大将。李元兆知道不敌,只得投子认负。
  两局下来,那周元服招招精妙,要李元兆不得不叹服。公卿正要赞叹周元服,周元服却抢先对李元兆说道:“小小年纪,攻势如此凌厉,真有当年朱王爷风范。假以时日,李兄弟必成大器!要击败天下国手,想必也不是痴人说梦。如今,有个对手,不知李兄弟有没有兴致去试炼试炼?”
  李元兆和那公卿不解其意,只是愣在原地。周元服却狡猾地笑了笑。
  几日后,盛大有再出现在茶楼,却只见一个少年准备御敌,旁边还坐着一个年级稍长的面生者……
  盛大有那脾气,确实不好惹,周元服心里是知道的。但受人之托,不能不管啊。恰好此时在苏州得以遇到李元兆这般奇才,便让这李元兆去对付盛大有,不就好了?
  那李元兆也确实不负众望,与棋风相近的盛大有竟然杀得互有胜负——当然,背后少不了周元服指点。这几局下来,李元兆竟然棋力大增,名声鹊起,很快便与盛大有齐名了!
  当然,他的故事还没有结束——用不了多久,他那个击败天下国手的夙愿就将震撼天下了。只是现在,他的故事暂时先放一放吧。

  同是天启末年,江苏常熟。
  钱谦益府上,钱谦益默默打量着眼前这个棋手。此人自称名叫张以贞,乃是江南一带后起之秀,无锡人。自从无锡出了个过百龄,一时间全城弈棋成风。自过百龄上京之后,无锡城的第一高手就是这位张以贞了。
  张以贞听说京城高官钱谦益回了江苏,认定这是一个扬名立万的好机会,于是直奔常熟,要与钱谦益拉拉关系——彼时钱谦益是天下文坛领袖级别的人物,能得到他的称许,必定是身价倍增的事情。
  当然,张以贞肯定知道,这一趟去找钱谦益,有一个对手是无论如何也不可能绕过去的。
  “你是棋手?”钱谦益笑着问道。
  “无锡棋王。”张以贞答道,“自过百龄以后,无锡无人能做我对手。听闻钱大人好棋,因此特来拜会大人,愿日夜陪大人对弈。”
  钱谦益笑着挠了挠头,道:“其实,我并不会下棋啊……”
  张以贞愣住了。江南传闻钱谦益先后与方子振、林符卿、过百龄、汪幼清交好,在京城是有名的养棋手专业户。如今一见面,钱谦益却跟张以贞说自己不会下棋,这意思是要赶他走吗?
  张以贞急忙抢过话头,道:“钱大人谦虚了。钱大人与方子振、林符卿、过百龄三代国手都是莫逆之交,听闻现在仍每日与汪幼清先生来往,更有传言当年天下第一的方子振曾亲自教钱大人弈技。不会下棋,想必是太过谦了吧。”
  钱谦益脸都快红了,低声说道:“以前方子振先生确实教过我,可是我这脑子不适合这类游戏,只懂了些大概规则,可是死活下不好啊。我这手指也太硬了,跟十个锥子似的,夹棋子都夹不稳,下不了棋啊……”
  好歹也是方子振罕有的亲传弟子,居然这么不堪,简直是在丢他师父的脸啊……
  张以贞听得脑子里一片空白,一瞬间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找错府邸了。江湖传闻钱谦益是一个率性坦诚的人,写的诗文都情真意切,可是没想到这家伙简直快有点孩子气了。
  钱谦益见张以贞不知所措,急忙笑道:“不过我自己虽然不会下棋,却喜欢看棋,尤其喜欢看国手下棋——虽然我看不懂。”
  不会下棋,却爱看棋。钱谦益这个毛病还得从方子振那会儿说起。彼时钱谦益还是个京城书生,年轻懵懂,在太学里结识了方子振,视为知己。有一次,林符卿找方子振挑战,两人那一局下得异常激烈,直接下到了深夜。钱谦益看方子振下棋的时候目不转睛,端坐如佛,十分震撼,竟然就陪着方子振坐到了深夜。眼看两人下得正如火如荼,钱谦益彼时又不懂什么观棋道德,再加上附近也没什么公卿大人,他竟然放肆地指出一步棋,问方子振能不能走这里。彼时方子振大概哭笑不得吧,毕竟钱谦益根本不会下棋,还居然在两大高手面前指着玩。不知是不是出于照顾钱谦益面子的缘故,方子振居然欣然说“这是步好棋啊,不错不错”……
  那次得了国手表扬,钱谦益满足感爆棚,于是竟然从此就爱上了看国手对弈——其实他也只是想满足一下那种虚荣心罢了吧。反正说错了是正常的,说对了还能得到国手称誉呢。
  张以贞一听钱谦益喜欢看棋,尤其喜欢看高手下棋,立刻就像抓住了救命稻草似的,急忙说道:“以贞不才,自认在江南也当是一代高手,愿与强者对弈为钱大人取乐。”
  愿与强者对弈?钱谦益笑了笑:你可知道,我府上便有强者?
  没过多久,张以贞就如他所期待的一样,坐到了棋枰一侧。而他的对面,就是当年南京会战的枭雄,天下闻名的汪幼清。
  钱谦益笑着坐在旁边,心想今日是天下豪杰对无锡王者,必是一番好胜负。
  棋局一开,张以贞要显示手腕,急忙攻杀上前。汪幼清猝不及防,竟然被张以贞大刀连番砍中,血染征袍。张以贞以为得手,便更加不顾一切地往前冲。那传说中的汪幼清,却俨然被张以贞的气势所镇,处处抵挡不住,不经意间主营大军竟被张以贞截断。眼看角上大将已无活路,将被对手鲸吞入肚了!至此汪幼清角上已入绝境,似乎无妙手可以救活,而且中原军队还尚存危机,一旦受攻就将全局溃败。
  张以贞志得意满,自以为此局必胜无疑,钱谦益当知道自己手腕了。然而,钱谦益也不知到底是看不看得懂,竟然只管笑着,目光竟一直停在汪幼清身上,似乎这局棋即将取胜的是汪幼清一般!
  张以贞只是不知道,汪幼清下棋就是这么个调调——前半盘随便让,你愿意赢多少就让你赢多少,可是后半盘汪幼清一发力,落后多少都能追回来。如此局面,每每看得人胆战心惊,又惊为天人。用钱谦益的话来说,汪幼清的棋就像兵法高手,临阵对敌时故意露出破绽,然后趁敌人抢攻之际却用奇计袭取敌后,反将敌人杀败。
  如此局面,汪幼清该发力了,钱谦益只管等着看好戏就行了。
  汪幼清盯着棋盘,苦思良策。不知不觉,竟然一个时辰过去了。只见汪幼清突然面露凶光,取出棋子,猛地向棋盘上落下。一声轻响,张以贞再看去,却大吃一惊——原来汪幼清并没有去救角上军阵,而是静静将中原的军士退出一步,滞重地接了回去。张以贞不解其意,一时看不出汪幼清这招究竟是看错了还是另有意图。但纵观全盘,却突然恍然大悟。
  此时棋盘上,汪幼清角部已经全无活路,强行去救也只是负隅顽抗而已,中腹还将受攻。但如果中腹大军补全,再看局面,汪幼清全局竟无一处弱子。张以贞虽吞了角地,但全局尚有多出破绽。汪幼清这一补,虽暂时损了角地,却将攻守之势瞬间逆转,张以贞将再无还击之力,接下来就该汪幼清大展神威了!
  日本围棋史上曾有一招“闲着妙手”,乃是安井家八世家主安井知得对本因坊家十五世家主本因坊元丈时弈出的。那局棋,安井知得突然在一个完全没有目数的地方闲着一般补了一手棋,看似缓手,实则将自己唯一的漏洞补上,真正立于了不败之地,让对手彻底失去了胜机。同样的招法,现代围棋史上也出现过一次,想必资格老一些的棋迷至今仍记忆犹新。1996年,东洋证券杯决赛,那一年正式登顶天下第一的李昌镐对阵前一年的世界大赛双冠王马晓春,在局面还很模糊的时候意外地选择了一招看上去笨拙无趣的自补一手,却恰恰是这一手使得全局再无弱棋,后半盘放心大胆地追击下去,最终击败了当年雄心勃勃的马晓春。
  汪幼清对张以贞的这一手,棋谱没能流传下来。但是从相关记载来看,这一招遇攻反退的招法无论从思想上还是境界上都与安井知得和李昌镐有异曲同工之妙。而汪幼清彼时的局面还是远远落后,这一点上来看他的胆识甚至要超过局面领先时施展妙手的安井知得和刚刚进入中盘时自补的李昌镐。
  汪幼清自补一招后,便开始了全力反击。张以贞只觉汪幼清的攻势如潮水般汹涌而来,自己却看不到半点反击的机会,只得且战且退,城池愈损愈多,最后竟惨败而终了!
  张以贞叹为观止,几乎难以想象自己在那么巨大的领先优势下竟然会被汪幼清杀到惨败。而钱谦益则大开眼界,将汪幼清吹为神人,多年后仍对这局棋念念不忘。这局棋流传出去之后,也便成了汪幼清一生最知名、最有代表性的一局棋了。
  这一局之后,张以贞自知棋力不济,遂回到无锡,再未出城,棋名也便慢慢消失在了历史中,只留下了与汪幼清那局棋的记载。

  天启末年,京城动乱,棋界精英尽数南迁,使得江南棋界又得风生水起。此时南下的众多棋手中,苏之轼等人年纪渐渐老迈,开始退居二线,主要负责著书立说,下下指导棋了。尚值壮年的许敬仲,郑野雪,周元服,汪幼清,雍皞如等人则四处对局,成为了江南棋界的支柱。其中尤其以汪幼清此时名声最盛,因为有个喜欢看国手对局的钱谦益带着他四处与人对敌。此时汪幼清棋艺已大成,在江淮一带遍寻名手对局,罕有败局。这当中又以汪幼清俗手大破张以贞一局最为著名。在他们之下,当此时,苏州李元兆异军突起,一时间以后起之名得以于前辈高手相决。他的棋风善战,恰好与一贯野蛮的盛大有称作对手,二人成了江苏一带齐名的两位少年才俊。盛大有,李元兆等一批少年才俊棋力突飞猛进,已经随时准备接过前辈大旗了。
  这个时期的江南棋界,老中青三代齐聚,真正是高手如云,代代有人。明朝末年,中国棋界进入了这样的盛世,也为整个清朝前期中国围棋的登峰造极打下了极其坚实的基础。
  读到这里,大家可能会觉得奇怪了——此时的天下棋界盟主过百龄呢?他做什么去了?
  过百龄确实回到了江南,但刚回来的这段时间他却几乎不出门与人对局,也不见别的记载——似乎这时的过百龄是整天把自己关在家中,避不见人了。
  几年之后,过百龄再次出现在棋界的时候,天下将为之大吃一惊。那将是过百龄一生中最重大的一个转变,几乎是一瞬间将他从一个青年变成了一个老头。
  但文章还没有进行到那里,就先卖个关子吧。
  江南棋界众人杀得如火如荼,那么此时的京城棋界,又是怎样的一番景象呢?

  天启末年,一个老者坐着马车,独自来到了京城。此时的京城茶楼,纹枰上已经落了灰尘,却无人擦拭。老者望着这景象,不禁感慨万千。
  然而,老者并没有离开,而是留了下来。他在心底暗暗期待,这种局面不过几年就会被打破。
  果然,几年之后,天启七年,天启皇帝去世,新皇帝即位。当年十一月,新登基的崇祯帝便开始着手打击阉党,以风雷之势将魏忠贤党羽几乎悉数铲除,魏忠贤本人畏罪自杀。这一场巨大的变革之后,崇祯帝大力启用被魏忠贤废黜的旧臣,包括钱谦益在内众多南逃大臣都被召回了京城。只可惜,那一年叶向高去逝了,他所搭救过的那些朝中大臣们重回京城的时候已经没有机会去向他道谢了。
  这时,有两个人被崇祯帝授予了要职。一个是万历朝的状元郎,名叫周延儒。他被授予了礼部右侍郎之职,第二年又以三十六岁的年纪成为内阁大学士,再过一年更是被拜为内阁首辅。除了周延儒之外,还有一个叫何如宠的人也得到了重用。他先是被授予了吏部右侍郎之职,紧接着又被任命为礼部尚书,崇祯二年与周延儒一起被选入内阁。
  周延儒和何如宠年纪差距有点大,但是二人却脾气相投,交往不错。一日,两位大学士在周延儒府中相会,谈了半晌朝政,话题便开始向别的地方偏转了。
  周延儒家中有一张棋枰,但布了些许灰尘。何如宠见了,笑道:“周大人许久未下棋了吧。”
  周延儒一愣,只好答道:“无人做对手罢了。”
  “周大人状元之才,想必棋力也不弱吧。寻常人自然难做对手,国手偏偏又都在江南,可惜了这纹枰虚设啊。”
  周延儒听罢,只笑而不语,心中却也不无感慨。
  就在此时,何如宠突然想起一个传闻。
  “据说这几年京城茶楼间,总有一个老者求人对局,但凡下棋几乎从未输过。听人说那棋手下棋招法特异,迥非凡手。周大人可有兴致,把那人找来对上一局?”
  “哦?京城竟有这等人物?”周延儒大喜,急忙派下人去打听。
  没过几日,周延儒、何如宠又聚在府上,听闻下人招来了那老者。二人大喜,急忙将老者请入堂上。且看那老者,衣冠楚楚,鹤发童颜,俨然有仙人气息。两位大学士暗暗惊叹,急忙问老者姓名。
  老者轻轻拱手,低声答道:“在下婺源江用卿,见过两位大人。”
  婺源江用卿!那个传闻中得天台山异人授法,十几岁便称国手的昔日新安派高手?

  说起来,江用卿这个人实在有趣。十几岁便擅名新安派,称国手,早年却不出徽州城,中年又除了一场跟着大伙出门打仗的南京会战之外再无战绩。后来人家都去京城他不去,人家都从京城回江南了他又跑去了。他到底是怎么想的呢?
  笔者猜测,其实江用卿也是一个很无奈的人。前文讲过,江用卿起初成名,是因为招法不出自古谱,因此无人识得,从而常能出奇制胜。可是这种下法用久了,招法用旧了,别人就认识了,再想出奇制胜就难了。所以虽然没有明文记载,但我们可以猜测,江用卿刚刚出道时胜率奇高,但是随着年纪增长,胜率却逐年下滑,以至于没能取得符合他天才之名的成就,到了中年便已有泯然众人之感。等到大家都去京城闯天下的时候,江用卿已经不敢再去京城和大伙争名了。可等到大家再回江南,江用卿已经老了,当年的创造力早已经不知道扔到哪里去了。回首看看自己这辈子最大的成就也就是在南京会战的时候将将击败郑野雪而已,除此之外再无拿得出手的战绩。如此下去,将来他如何能与昔日的几位新安派战友并称于世?
  彼时的新安四霸,汪绍庆、吕存吾在南京会战被打残了,之后就再没出来闹过动静;苏之轼即使有《弈薮》这样的经典著作压阵,但棋力下滑也是不争的事实,渐渐退居二线。江用卿和他们同时,又如何能与新生众豪杰争霸呢?江用卿想必对此也束手无策。然而,恰好这时京城出了事,大家都离开了京城棋界。如今的京城成了一个空架子,名声摆在那儿,里面却没人了。江用卿为了自己的名誉,决定放手一搏,在这个大家都争着抢着离开京城的时候独自上京。他赌对了,魏忠贤之乱很快结束,京城棋界又渐渐恢复了昔日的繁华。这时,江用卿在京城棋界,终于已经有了属于他自己的一片天地。
  关于江用卿的故事,出了小时候被人拐卖那段以外,还值得一写的,就是在京城的这最后的日子了。
  周延儒、何如宠得知眼前这位老者就是当年新安派豪杰之一的江用卿,大喜过望,急忙设枰对弈。江用卿也不客气,竟与周延儒、何如宠轮番交手。江用卿想必也是求名心切,竟然丝毫不相让,局局把两位相国杀得七荤八素。而这江用卿也真是脾气有趣,别人要他给相国放放水,他说盘上只有对手,没见有相国;出了大人府邸人家羡慕他有当朝相国养着,他却从不自称是相国家门客,仍旧每日去茶楼跟当地棋友切磋。何如宠、周延儒两位大人见了,忍不住在心底赞叹,这江用卿当真是国手风范。
  可惜,明末清初,时局动荡。崇祯年没过多久便要结束了,日后李自成到了京城还没忘烧杀抢掠,满清入了关又逢改朝换代,那段日子京城人的日子并不好过。但是关于江用卿的记载,只到崇祯时为止,之后再未找到江用卿的事迹,不知他究竟有没有熬过那段动荡的时局,又或者是见京城太乱,重新回到了南方隐居避世了呢?

  江用卿在京城的故事,算是三大派时代的最后的一点余波了。崇祯时代的中国,内忧外困,处处战乱,那并不是一个好时代。在那个时代里,棋手的命运是不在正史记载范围之内的。
  我们只知道,这段棋史上只留下了残言片语,却没有完整记载的时代之后,有几个名字突然消失了,再没有出现过。林符卿,江用卿,汪绍庆,吕存吾,李贤甫,朱玉亭,王元所,范君甫……
  他们的结局究竟是怎样的?他们有没有熬过那段时光?甚至,是否在某一次屠城中,他们中的某个人或某几个人化作了一具普通的尸体被掩盖在了满城的血光之中?
  这样的想象有些残酷,笔者更愿意相信,其实他们只是每日在家中下棋,对手胜负都无人知晓,因此无法记述罢了。
  这正是:
  当年棋坛风流客,流落红尘烟雨中。
  早知繁华终相忘,当笑昔年争英雄。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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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08 编辑

第四十一回 朱常淓著亡国棋谱 汪幼清别两朝东林



  上回说到,京城动乱,公卿人人自危,纷纷南下,带动京城棋手回归江南,使得江南棋界一片风光。此时汪幼清随钱谦益四处对局,名声如日中天,其下周元服、雍皞如等人也天下闻名,少年一辈则盛大有,李元兆竞相争雄,再加上隐而不出的过百龄,苏之轼等人,江南棋界声威足可撼动天下。可惜,此时真正撼动天下的,却是别的事情……
  崇祯年间,明朝的统治已经走到了最后的时光。国内的农民起义军已有席卷全国之势,边疆后金力量也越来越壮大,这个国家的统治者面临的是这个国家史上最危险的局面。
  最终,雄心勃勃想要力挽狂澜的崇祯皇帝没能阻止这个时代的终结。
  崇祯十七年三月十九日,李自成攻陷京城,崇祯皇帝于煤山自缢,历史意义上说,这一刻,明朝已经灭亡了。
  然而,彼时天下,要说明朝亡了,却还有人不答应。

  稍作点与围棋无关内容的解释吧。李自成攻陷京城的时候,其实只是占领了淮河以北的大部分地区,距离统一中国还早着呢,所以他的大顺政权并不能说代表了当时的中国。把现在中国地图摊开来看,淮河以北到北京附近的一块地方是属于李自成的,插的是“大顺”的军旗。再往北一点,东北地区归后金政权,当时已经改名叫“清”了。内蒙古一带,当时基本已经归顺了清朝,也一直不属于明朝的统治范围。往南看,四川一带及其附近,属于另一位农民义军领袖张献忠,国号叫“大西”。彼时有名有号,天底下承认的政权大致就是这三个,各据一块地方,迟早都是要大打一仗的。
  细心的读者该发现了,这么数下来有个大问题——中国当时经济文化最发达的东南方没人管!
  没错,京城被攻陷,明朝的统治实际上结束了,连皇帝都没了,可是还多出这么一大块没人接管的空地。彼时明朝国内虽然到处都在打仗,但是江淮一带难得地比较安定,没出太大乱子,算得上是全国几乎仅存的避难所了。西边打仗丢了地盘的兵将,北边出事被革了官职的公卿,明朝政权剩余的各路精英几乎悉数集结于此——当然,也包括棋手们。
  江南沃土,历代国手辈出,这里就是明朝围棋光辉的发源地和最后的堡垒。即使整个明朝都在动荡,但至少这一块地方仍然是安宁的,大家仍然可以在茶楼里找个棋座,不顾天下兵荒马乱,先在盘上杀一次胜负。
  不知从何时起,对于那时候的人们来说,能安安静静地下这样一局棋,已经是一种奢侈的享受了。当然,天下大乱,江南一隅的安定也注定维持不了多久。
  李自成攻陷京城,崇祯皇帝自缢。这个消息传到江南,或避难或贬官到此定居,一直默默期待着再赴京城为官的江南公卿们泣不成声,哭天抢地,他们感到自己的前途已经再无希望了,这个国家终于到了改朝换代的地步。而这其中,就包括崇祯年间曾经上京,但随后又被革职的钱谦益。
  但皇帝虽然没了,京城虽然丢了,明朝时设的官吏却还在,江南各地仍然由明朝时任命的地方官管理着,只是再也没有了写奏章奏折的机会,出了问题只能自己做决定罢了。说是亡国了,地方秩序依然良好,前朝的政策仍在实施。说是没亡国,地方官员的上司全没了,地方官员又不能自己称皇帝,还不知道过几年这日子还要不要接着这么过下去。这种“夹生”的日子,地方官们怎么过都不舒服。于是,官员们就找个机会凑到一起,很民主地开了一次会,还邀请了以前在京城当过官的当地名流聚集在一起,大家讨论一下今后日子怎么过。
  无疑,钱谦益得到了这个邀请,而汪幼清则随着钱谦益一起启程去南京,参加那场决定江南未来前途的大会。在去南京的途中,钱谦益决定绕道杭州,抽空去拜访一个人……

  杭州,一处别致而奢侈的大宅院外,汪幼清跟钱谦益一起静静等待着下人去传话。汪幼清瞪大了眼睛看着这处宅院,虽然地方偏僻,却造得颇为华丽,住在这里的必定是个不一般的人物啊。
  不久,下人前来迎接二人去宅子里,汪幼清只顾跟着钱谦益往前走,心中赞叹这宅子果真奢侈,不由有些狐疑,于是轻声向身前的钱谦益问道:“大人,这到底是谁的府邸?”
  钱谦益听了,笑着低声答道:“不得无礼,此处乃是王府!”
  王府!
  行不到几步,却听得屋内传出琴曲声。那琴声悠扬婉转,还带着轻轻的惆怅感,钱谦益听得竟有潸然泪下的冲动。
  二人进了大堂,只见竟是一个衣着华丽的中年人正在抚琴,琴技令人拍案叫绝,柔柔地在二人耳中回响,久久难忘。
  钱谦益上前一步,向那抚琴的人拜道:“王爷,琴技又见长了。”
  那王爷抬起眼来看向钱谦益。只见这王爷三四十岁年纪,生得文质彬彬,一身书生气,但举手投足间却竟见帝王气象。此人名叫朱常淓,世袭大明潞王。他的封地本在江北,但不久前李自成在北方大破明军,他的封地眼看就要被李自成攻占,不得已之下只得擅自弃城出逃,随自己的亲军辗转无锡、南京,最后来到了杭州。
  “让钱大人见笑了。”朱常淓笑道,“这是本王刚造好的琴,近日无事,想试试音色准不准而已。”
  王爷会造琴?这可让汪幼清大开眼界,他一直以为所有王爷都是养尊处优,无所事事,以至于能像当年的朱玉亭那样整天找国手下棋,把自己生生给下成国手呢……
  其实,要论文化造诣,朱常淓能把朱玉亭甩出好几条街去。朱常淓自幼习文,精通琴棋书画,其中尤其以音乐最为擅长,甚至还会自己造琴取乐。朱常淓造的琴,音色柔美,在当时评价很高,俗称“潞琴”。在明末众多王爷中,朱常淓可以说是文化造诣最顶尖的一位了。
  钱谦益和朱常淓互相拜了拜,便由朱常淓安排落了座。汪幼清是随从,于是静静站在了钱谦益身后。
  “钱大人,多年不见,今日怎么想到来杭州找本王?”
  钱谦益的脸色却突然严肃了起来:“王爷,当今天下是个什么状况,我想您已经知道了吧……”
  一句话说完,屋子里原本还算欢快的气氛顿时不见了踪影。朱常淓缓缓叹了口气,道:“想不到连京城都失守了,大明朝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不知将何去何从了。”
  “王爷,你有没有想过力挽狂澜,拯救大明江山?”
  钱谦益说完,朱常淓愣住了。
  钱谦益站起身来,慷慨激昂地说了下去:“如今天下大乱,我大明内外交困。京城失守,圣上驾崩,大明群臣没有了皇上还如何尽忠?几日后,逃到江南的各路公卿将齐聚南京,共同商讨今后江南事宜。钱谦益不才,心中早有定计——江南是大明的江南,这里是我大明最后的阵地。无论今后如何,投降李自成,绝不可能。下官的意思是,皇上驾崩,当立新皇即位,继续领导大明群臣,共抗北方强敌。而如今大明诸王爷中,以下官所见,唯有潞王最为贤明。此行只为请潞王前去江南,即位登基,做大明皇上!”
  钱谦益一番话说完,屋内仿佛有回声,久久不散。
  朱常淓沉默了许久,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手心,一句话也没有回答。
  钱谦益知道朱常淓一定也在斟酌。如此世道,皇帝的位子并不好做啊。他缓缓坐回了自己的位置上,等待着朱常淓的回话。
  突然,朱常淓轻轻抬起了头。
  “钱大人,你身后的那位是谁?”
  朱常淓突然的问话让钱谦益愣了一会,回过神来,却见身后的汪幼清如半截铁塔一般立着,好生威武。
  “这位,乃是江南围棋名手汪幼清,本是我的门客,但自幼习得一身好武艺,值此乱世我也便请他兼任我的护卫了。”钱谦益答道。
  朱常淓的眼中突然闪出了异样的光彩:“哦?这位就是名满天下的汪幼清先生?”
  汪幼清急忙抱拳,答道:“汪幼清见过王爷。”
  朱常淓大喜,突然站起身子,焦急地在屋内翻找着什么东西。钱谦益和汪幼清不解其意,只是默默看着。不久,朱常淓从一个书箱中翻出了一份书稿,兴致勃勃地交到了汪幼清的面前。
  “汪先生,请翻翻看,然后评点一下。”朱常淓笑道。
  汪幼清愣了愣,结果那一打厚厚的书稿。定睛看去,书稿的第一页上赫然写着几个字:潞藩辑纂万汇仙机棋谱。
  棋谱?
  “这是我编纂的棋谱,总共十卷,我相信这是当今天下最大部头的棋谱汇集了。现在看到的这是乙卷,载有当今各路名手对局一百局。其中也有汪先生你的对局。” 朱常淓笑着解释道,“我希望趁我还是个王爷,尽全力将他刊印出去,也好让我留下点东西在这世上。”
  汪幼清大吃一惊,急忙翻开,那谱中一局局熟悉的棋局转眼便在他眼前铺展开来,每一局棋都仿佛如同在昨日,汪幼清甚至还依稀能听到那太平年代里熟悉的棋友们看着弈罢的对局谈笑的声音。
  翻着这棋谱,就如同翻看着如梦境一般的回忆一般。
  “王爷……”汪幼清的语气竟微微有些颤抖,“天下将倾,还专心致志编这些棋谱做什么。一百局棋,能救得了天下吗?”
  朱常淓听完,沉吟了半晌,缓缓走到了屋子的门口,看着眼前庭院里如许的春色。
  “江南,风光真好。”朱常淓突然缓缓说道,“我六岁袭王位,三十七岁前没有出过封地半步。我从不知道江南的春色如何,今年是我第一次亲眼看到诗文中所说的江南风光。诗文所说的果然不错,明朝的诗,宋朝的诗,唐朝的诗,描绘的景色都是一样的,都是这片江南大地。汪先生,你可知道为什么历朝历代描绘出来的会是同一种景色吗?”
  汪幼清不解,朱常淓继续说道:“因为景色就在这里,哪朝哪代都一样,谁来这里都会看到同样的风景啊。”
  微风掠起,拂动嫩草,空气中带着些许水的气息。微微的凉意在柔和的日光间四散,让人慵懒而惬意的景致。
  “世上有些事情,是不随国亡而亡的。比如这江南风景,又比如围棋。一百局棋能救天下吗?当然不能,世间从没有一样东西能救得了天下,因为天下从来就不需要救。人会死,国会灭,可天下却从不曾变,又何须去救呢?”朱常淓缓缓吸了一口气,似乎在享受这江南的清风,“有的东西是会永远流传下去的,这种东西比人更重要,比国家更重要,甚至比天下苍生都更重要。即使国亡了,我也要编棋谱,因为今后的世间可能不会再有大明,但绝不会没有围棋。我要让后代人永远知道,我大明的围棋是怎样一副容貌,我大明的围棋曾经多么繁荣发达。我编这部棋谱,是要在我大明可能即将灭亡的这一刻,将这几百年来的棋艺全部记录下来,告诉后人我们曾经存在过,与他们一样,曾在这天地间看到过同样的风景,思考过同样的图势,拿过同样的黑白子,甚至看过同样的棋书。人不可能不朽,但这些棋谱却可以超越我的生命,千年万年流传下去。这就是为什么大明危在旦夕,我仍然要编这些棋谱啊。”
  汪幼清静静捧着手中的书稿,那一局局图谱里都是当代高手们呕心沥血之作,能单手使铜锤的汪幼清却竟觉得这书太重,握在手中忍不住要颤抖起来。
  “钱大人。”朱常淓缓缓转过身子,看向钱谦益,“皇帝让不让我做,我无所谓。大明的天下不是我一个人能拯救得了的。如果你想让我做,我便做;若有更合适的人选,我也无异议。我的兴致,不在挽救江山社稷上,而在这棋书上。”
  亡国又如何?亡了国,后人难道就不下棋了吗?
  钱谦益点了点头,深深朝朱常淓拜了一拜。不久,钱谦益和汪幼清便离开了朱常淓的宅院。之后,朱常淓仍然留在杭州,继续完善他的十卷《万汇仙机棋谱》。
  天下正金戈铁马,此时的杭州却显得异常宁静,仿佛世外桃源一般。

  崇祯十七年四月底,江南各地明朝遗臣汇聚南京,共同商议今后江南的治理问题。大家达成了一个共识:明朝不能就此灭亡,江南一带应当继续承认明朝的统治,并拥立一位新的明朝皇帝。
  究竟拥立谁,这个问题引起了广泛的争论。凤阳总督马士英支持按照兄弟顺序由福王朱由崧继位,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主张拥立桂王朱常瀛,而钱谦益以立贤为名要求迎立潞王朱常淓。这一场争论,闹得天昏地暗,三方各执己见,迟迟无法定下来。最终在宦官卢九德的帮助下,福王朱由崧得到了握有军权的江北四镇支持,终于得以在这场立帝之争中胜出,登基之后改国号为弘光,正式建立了史书上所说的“南明”小朝廷。
  为了保护当时天下唯一的安定之土,江南众公卿纷纷加入南明朝廷,其中钱谦益被封为礼部尚书。汪幼清随钱谦益南北奔走多年,此时也加入行伍,凭借一身武艺成为了南明一员大将。
  然而就在这时,天下又有了新的动向。
  刚刚进入京城一个月的李自成,在山海关与明朝的山海关镇守吴三桂进行了一场大战。众所周知,山海关之战,吴三桂在清朝军队的帮助下反败为胜击败了李自成。二十九日,李自成在京城称帝,却在第二天便撤出了京城。临走前,李自成放火烧了紫禁城。一场大火,再加上李自成这一个月在京城几乎把贵族公卿悉数抄家处死,又纵容士兵劫掠百姓,可以猜测在清朝初年的棋坛上突然消失的江用卿、林符卿等人,很有可能在那乱世中被公卿牵连,默默地丢了性命,无人记载。可怜两位棋坛枭雄,竟就这样无声无息地消失在了历史长河中。
  清军趁势入关,对李自成连战连胜,很快就将李自成的大军击溃,使得李自成成了流寇,再难以对清军组织起大规模的抵抗。
  这时,清军终于将目光转向,盯上了偏安于江南一隅的南明小朝廷。
  弘光元年正月,清军破徐州,渡淮河,直逼扬州。
  扬州,明代大国手方子振的故乡,江苏经济文化重镇。南京兵部尚书史可法没能调动出南明军队,竟率领扬州百姓死守此城。可惜,清军的铁骑不是百姓的犁耙所能抵挡的。扬州城破,史可法被杀。清军在此竟屠城十日,杀百姓八十万。堂堂国手故里,文化名城,一夜之间尸横遍野,成了人间炼狱。
  扬州遭屠城的消息传到了南京,南明官员们惊讶得无法言语。江南的繁华名城扬州,竟然十日之内被清军屠作了一座空城。多少文人雅士,几多棋坛豪杰会因为来不及逃出扬州而死于那场浩劫?
  扬州棋界,随着那十日的血色,彻底化作了虚无。<点评:历史惊人的相似,1645年,扬州十日;292年后,1937年南京大屠杀;又过了8年,1945年,广岛原爆。人类尽管脱离了动物界,但是屠城仍然表现出人类残忍的兽性一面。>
  钱谦益被震撼了。清军杀到,扬州甚至没能坚守多长时间便失陷。原本还能偏安一隅,自称天下最后一片净土的江南大地,从清军南下的那一瞬间就迎来了血雨腥风。扬州城,注定只是一个开始。江南,这个以风花雪月闻名天下的地方,在关外蛮夷的铁骑下能撑得了多久呢?
  攻破了扬州,清军便到了南京城的面前。势如破竹,连北方李自成都无法抵挡的满清八旗军,眨眼间就朝着南京城杀来。
  南京城内人心惶惶,谁也不希望这个大明第二都成为下一个扬州。南明朝廷内更是早已炸开了锅,这些大明旧臣一个个急得抓耳挠腮,却无人能提出半个可行的对策。弘光皇帝本就无德无能,做皇帝并不是为了去和清朝打仗,于是一听清军打过来了,竟然立刻决定开溜,弃下南京城百万平民不顾,逃亡芜湖。皇帝临走,却命众大臣死守南京,不得离开。
  于是,钱谦益明知道南京城将遭遇灭顶之灾,却不得不留在南京等着那一天的到来。
  命在旦夕,城在旦夕,国在旦夕。这种局面应当怎么做,却无一本圣贤书教过他。钱谦益当年考进士,做大官,为的并不是这一天啊……
  “夫君!当今国家将亡,正是显示中华文人骨气之时。大明都不在了,大明的尚书又如何生存得下去?不如我们夫妻二人就此投入这池中,至少在后世留下一身忠名,如何?”
  钱谦益听到他的妻子柳如是对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却只是沉默地望着那一池水。一世声名,却要在这一刻就这样终结了吗?过了许久,钱谦益终于缓缓摇了摇头。
  “水太冷了,我不能跳……”
  一代文坛领袖,此时却说出了这样的话来。妻子柳如是却早已心灰意冷,要独自跳入池中,却被钱谦益舍命拦住。
  “夫君,你难道宁可被世人唾骂也不愿以身殉国吗?”柳如是哭着问道。
  钱谦益却喊道:“名声有什么用,人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活下去才最重要啊,不是吗?”
  夫妻二人抱头痛哭,双双无力地跪倒在了池边。

  弘光元年五月十五日,南京城外,钱谦益率领南京文武官员迎接清军到来,献城投降。七日后,弘光帝被清军抓获,押解京城处死,弘光政权在这个年号的元年便灭亡了。
  那天,献了南京城,清军统帅大悦,竟然赦免了南京城大小官员,作降将处理。钱谦益保得了性命,高兴至极,不顾彼时天降大雨,急忙赶回府中,庆祝劫后余生。然而,当他回到府上,却看到了正在收拾包袱的汪幼清。
  “汪先生……”钱谦益惊讶地问道,“您这是……”
  汪幼清仍在卖力地收拾着自己的行囊,没有向钱谦益行礼,只是淡淡说道:“钱大人,多年来承蒙照顾,感激不尽。今后大人当飞黄腾达,不再需要汪幼清护卫了吧。”
  钱谦益心中一震——汪幼清这是要走!
  “汪先生,如今你我刚刚保得性命,我正要答谢你呢,你怎么要走?这些日子若不是依赖汪先生武艺护卫,我只怕早已做了冥间冤魂,此恩德钱谦益怎能不谢?”
  “不必了……”汪幼清只是冷冷地说道,“大人照顾幼清多年,器重有加,如今算是两清,谁也不欠谁了。”
  说完,汪幼清背起包袱,提了铜锤,便向门外走去。钱谦益急忙拦住,脸上是真挚的挽留之情。
  “汪先生,战乱之世你我尚且相互扶持,如今天下即将太平,我们本该成为莫逆之交啊!”
  汪幼清却冷冷哼出一口气:“钱大人抬举,幼清受不起。”
  “汪先生!你究竟为何一定要走?我们好不容易才活下来的,活下来不就是为了共享太平吗?不是吗?”
  汪幼清沉吟了半晌,默默看着钱谦益那张有些委屈的面容。
  “钱大人,您看棋几十年,当知道一句棋谚,叫做‘七子沿边活也输’。”
  钱谦益瞪大了眼睛。那一刻,他知道,他已经留不住汪幼清了。
  七子沿边,是一种棋型。七颗棋子紧紧挨着并排列在棋盘的二路上,外边则被敌军紧紧压住,两头也被扳死,这便是“七子沿边”之型。七子沿边,按死活看,是先手活的棋型,如果下一手该自己走,可以确保活棋。但是拼命在二路爬,需要整整爬七手才能博得一个小小的先手活,还要将外势尽数放弃,最后也仅仅获得四目棋,然后终局了还要还一个子做还棋头。这样的棋型,纵使能竭尽全力拼出了一个活棋,但其实就算活出来,全局也已经输了。
  活出这么一小块棋,却将天下拱手相让,这棋活得有什么意义?
  “汪先生,留步!”钱谦益看着汪幼清渐行渐远的背影,绝望地喊道,“等天下太平,我会继续去做高官,我将仍然是大公卿!我可以继续带你四处寻人对弈,我可以让你的名声比现在更盛!只要你留下,我可以让你做大清朝第一位天下国手!汪先生,我可以让你做世间上最富有,最知名的棋手啊,即使这样你也不能留下吗?汪先生!”
  雨声盖过了钱谦益的喊声。
  汪幼清头也没有回一次,只是默默地越走越远,直到消失在了南京城滂沱的大雨中。
  “汪幼清!你为什么不肯留下来?”钱谦益几乎歇斯底里地喊道,“是我让你活下来的!我不献出南京城,你我都要死,我们会被扔在屠城的坑洞里,被全城的尸体掩盖,想找也找不出来!是我救了你,是我救了南京城!为什么没有一个人感激我,为什么你要离我而去?连那样的战乱我们都挺过来了,为什么天下即将太平,你却要走?你要名声我可以给你,你要财富我也可以给你,难道你还有更想要的,我给不了的东西吗?”
  汪幼清,你以为你是谁?你只是个棋手!纵使你有一身武艺,纵使你有一腔热血,正史上也不会留下你的名字,后代人最多只会记得你是一个拿棋子的人而已!
  既然这样,你凭什么还敢这样坚决地离开我钱谦益?
  离开了钱府,汪幼清看着满城的满清兵马,心中苦笑了起来。他寻了个僻静角落,扔了自己手中的铜锤,扮作一个无人认识的寻常百姓,离开了南京城。沿路也许还有清兵盘查他,但他已经无所谓了。
  “叫什么名字?”
  “汪幼清。”
  “干什么的?”
  沉默片刻。
  “棋手,下围棋的。”
  太平天下,我只是一个棋手而已——曾想建功立业,力挽狂澜,却最终发现自己毕竟只是一个棋手而已。

  因献城有功,加上在文坛声望不小,钱谦益降清后仍然任礼部高官,并且在那个“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的岁月里率先剃发。时人作诗讽刺他曰“国破从新朝北阙,官高依旧老东林”,笑称他为“两朝领袖”。一世英名,尽毁于此。顺治四年,钱谦益因黄毓祺反清案被牵连入狱,一年后被妻子柳如是救出,从此再未出仕,康熙三年,他以八十二岁高龄病故。
  江南的混乱局势,前前后后持续了二十年。这二十年,尤其是江淮一带战事最激烈的前五年,不要说棋界活动,连生存下来都显得异常艰难。而在这段时期,能找得到活动记载的棋手,有且仅有一人——汪幼清。
  棋手不像农民、工匠或士兵,即使碰上战乱多少也能凭自己的本事找些生路,比如种种地,做做手工或者打仗领兵粮。没有人出钱下棋,他们便没有活路。
  于是,也许是转行,也许是流浪,也许是要饭,总之这些棋手那段时间一定过得十分凄苦。战事正急,一场胜负之后,谁也不知道还有哪些棋手还活在这世间上。每天早上起床,都可能有一个昔日曾与自己笑傲纹枰的好对手再也不能与自己对弈了,这种感情刚开始还让他们伤感,几年下来却已经麻木了,品不出半点感觉来,就如同早上起床,晚上睡觉一般稀松平常。
  就在不久前,京城棋界豪杰林立的盛况似乎还在眼前呢。这一切,来得太迅猛了。
  就在这个国家还在动乱中,久久难以平静的时候,江南却突然出现了一部棋书,名叫《万汇仙机棋谱》。在江南,这部书小范围出版发行了,但是彼时人人朝不保夕,又有几个人会去买这部足有十卷之多的大部头棋书细细品读呢?于是,这部总结了几乎整个明朝围棋成就,堪称明朝围棋资料收集上集大成的大型棋书,自出版以来,长期处于无人问津的状态。万幸的是,那个年代仍然有人收藏下了这部书,并且即使战乱如此严重,他也没有舍弃这部书。拜这个人所赐,至今我们仍然能看到这部《万汇仙机棋谱》,知道曾有一个叫朱常淓的人,即使天下将倾也没忘了编写棋书。
  是谁在那个年代里把这部书保留下来的?如今早已无稽可考了,可能是一个印书商人因为卖不出去而自己留下了,也可能是一个棋手东躲西藏拼命求生的时候仍然不忘锻炼棋艺,还有一种可能——尽管很讽刺——是一个早早投降了清朝,天下战事频仍之时仍在家中享受太平的公卿。
  至于这部棋书的作者,潞王朱常淓……
  弘光帝被俘之后,逃到了杭州的马士英等人请出朱常淓担任监国。有人劝朱常淓早日称帝,朱常淓却没有同意。当年七月,清军逼近杭州,马士英等人望风而逃,朱常淓无奈降清,被押送至京城,以“谋不轨”之罪处死。
  从此之后,再没有人制作“潞琴”,也再没有人日夜整理《万汇仙机棋谱》。
  改朝换代之际,天下便是如此残酷。
  这正是:
  潞琴弦断无人续,弃却铜锤别王侯。
  天下纵横十九道,谁能执子镇神头。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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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23 编辑

第四十二回 过百龄京口遇故友 老盟主无锡散家财



  上回说到,中华大地至明清之交,改朝换代,棋界一片沉寂萧条,明末的棋坛盛世似乎突然间便消失得无影无踪。至顺治初年,天下渐渐安定,却没有人知道棋界的繁荣还会不会回来。
  已经有许多年没有关于棋手们的消息了,曾经天下闻名的棋坛众豪杰们到底都在哪里呢?
  传闻,当天下渐渐平静下来的时候,这些棋手将再次出现在了江南大地上。

  顺治八年,江苏京口。
  茶楼内,一个过路的和尚缓缓坐下,静静在此歇息。这和尚大概三十岁年纪,面相和善,衣衫破旧,十分惹人注意的是他跛了一只腿,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谁也不知道他是不是在战争中遭遇过什么祸事。
  如今战事已经集中到了东南和西南两块地方,江淮一带算是难得地暂时安稳了下来。随着时局渐渐稳定,茶楼里的人也渐渐多了起来,只是那脑袋后的辫子还让人看得不大习惯,总觉得不舒服。
  好在和尚都是光头,“留发不留头”的事情轮不到他身上……
  京口这地方,本地人少,过路人多。这和尚,看上去便像是避战祸路过京口的。
  没过多久,又一个人走进了茶楼。和尚向那人看去,只见此人两鬓微白,脸上却无胡须,虽然身体略有老态,但面容看上去却竟然像是只有二十出头。那和尚静静看着这位客人,总觉得十分面熟,好像在哪里见过,却又始终想不起来。
  那客人似乎与这茶楼的人都很熟,一进来小二就向他招手:“又来下棋了?”
  那人露出了孩童般天真的笑容:“有对手就下,没对手就坐坐。”
  说罢,那人独自走到了茶楼一角的棋座边,用手擦了擦棋座上的灰尘,随后便端坐在一侧,再不言语。
  和尚看那人坐姿,端端正正,气势逼人,与那古旧的棋座一起构成了一幅肃穆的图景。这图景映入和尚眼帘的那一刻,和尚突然在脑中浮现出了十多年前一副几乎一模一样的景象!
  “过先生!”和尚竟失声大喊出来,“阁下莫非就是,过百龄先生?”
  茶楼里的众人都被这和尚吓了一跳,那棋座旁的人急忙转过脸来,一脸茫然地看着这和尚。认了许久,那人突然也失声叫道:“周茂山先生!”
  周容,字茂山,浙江人。此人万历末年生,才气逼人,又兼正直有侠气,在民间知名度很高。在江南一带,他曾听闻过过百龄棋名天下第一,但他出生的时候过百龄已经去了京城,因而无缘得见。崇祯年间,过百龄在无锡的时候,周容曾有幸拜会过过百龄,二人相识,却很快便因为战争而再无联系,甚至不知道彼此是否还活在世上。周容这个人,和年轻时的过百龄很像。当年周容的一位恩人被海盗掳走,周容为救恩人自愿代为人质,替恩人受海盗酷刑,结果跛了一只脚。当年过百龄听闻此事,就曾对周容大加赞赏。二人相互敬佩,却已有多年不曾相会。
  想不到,机缘巧合之下,竟然在京口茶楼重逢。
  “周先生,你怎么出家了?”过百龄笑着问道,“剃了头发,我竟没能认出先生来。”
  周容也笑着,小声附在过百龄耳边答道:“清廷颁布剃发令,说什么留发不留头。我本是个有骨气的人,怎肯屈服于胡虏。可是不剃发就要被砍脑袋,我家还有老母要照顾,不能就这么死了。所以我索性一咬牙,把满脑袋头发全剃了。当了和尚,剃发令就管不了我了不是?”<点评:妙招!>
  过百龄听罢,哈哈大笑,连声赞妙。笑了许久,再回过身拾起自己背后那条辫子,过百龄的笑便变成了苦笑:“编了几十年发髻,现在编辫子还真觉得费力气。不过这事儿大概也需要习惯习惯吧,慢慢适应了就好了。”<点评:从明朝的遗民被迫成为清朝的臣民,其中的屈辱、郁闷和无奈可想而知。>
  听完过百龄这话,周容却感到大吃一惊。在他印象中,以及在人们的传说中,过百龄不是这样一个人。过百龄十几岁就敢赢相国,阉党之乱时又不畏强权试图营救恩公,那可是一个棋坛真汉子,铁血好男儿啊!那样一个过百龄,如今却苦笑着说出了这番软话来?
  这……莫非只是调侃,其实过百龄心里不是这么想的?
  周容心底暗道,定是如此。如今世道改朝换代,说话做事小心点也没错。
  “多年没有过先生消息,也不知过先生是否安好,茂山时常挂念。今日看来,过先生还没有放弃围棋,值此乱世仍然在茶楼间对弈,真乃一代国手风范。”
  周容赞完,过百龄却又是哈哈大笑:“我现在下棋,可跟以前不一样了……”
  周容当时只道过百龄是随便说说,也就没放在心上。他还不知道,过百龄的这句“不一样”,是真不一样了!
  二人聊了没多久,一个看上去似乎也是这茶楼熟客的客人向过百龄走了过来。
  “过先生,今日又来了?”
  看上去过百龄和这个人很熟,竟立刻起身打起了招呼。两人寒暄片刻,便一拍即合:先下一局再说。
  能有资格与过百龄对弈之人,必定不是凡夫俗子。周荣心中暗想,这位客人必定也是某个江南名手,棋坛宿将,与过百龄当是一对好敌手。今日偶然遇见,却能见此对局,何其幸哉。

  过百龄和那客人对着一拜,摆上了势子,也不猜先后,那客人取了白子便要下。周容在一旁看着,只觉一阵狐疑,竟猛地拦住了那客人。
  “这先生,这么下棋,不合规矩吧……”周容低声说道。
  那客人一愣,反问道:“不合什么规矩了?”
  “过先生乃天下国手,昔日太平时公卿想看过先生对局,莫不先筹集金帛无数作为彩头才行。就算如今不是在公卿府上,可茶楼对弈也有规矩,没彩头的棋不随便下。胜了没银子拿,那棋手还怎么过日子啊?”
  那客人听完,正如坠云端,过百龄却哈哈大笑:“周先生,不妨。如今乱世,大家家里都穷,谁还能出得起彩头。就算勉强凑出了彩头放在这里,谁又忍心把别人养家糊口的银子赢了去?如今不比当年,有棋下便该谢天谢地了。那些规矩,都扔了吧。”
  客人与过百龄相对哈哈大笑,周容却不知所措。在他看来,过百龄这种等级的棋手,没彩头的棋是无论如何也不该下的,这样掉身价啊。可是过百龄自己都不在意,周容还怎么好意思继续说下去呢?
  也罢,总算有一局名手对弈可以欣赏,何必非要纠结有没有彩银呢?
  那客人取了白子,便向棋盘上落过去。对局一开,只见过百龄面露着笑意,似乎随手应对一般,一派宗师气象。周容正要感慨这幅光景恍如回到了昔日太平时光,梦回棋坛群雄争霸年代之时,再看那客人……
  眼睛盯着棋盘,口中念念有词,抓一把棋子捏在手里吱吱作响,还时不时伸出一只手在盘上左左右右指指点点,自己在算什么恨不得直接指给过百龄看……
  哪有这么下棋的?这家伙是哪里的棋手,怎么这么不认真?高手下棋哪有自己伸手在盘上指指点点的?
  不过职业棋手嘛,周容也没见识过多少,说不定就是有人有这怪癖呢?高手也未必都棋品好,听说有个叫盛大有的棋品就挺恶劣的嘛。
  周容正这么尝试说服自己的时候,那客人突然对着过百龄的一步棋脸色一变,手指一颤,喉咙中一咕噜,竟猛然失声尖叫了一下,把周容吓了一跳。
  只见那客人盯着棋盘看了片刻,摇了摇脑袋,竟随手把过百龄刚刚落下那棋子拿了起来,扔回给过百龄……
  “我刚才看错了,这步不算,我重下……”
  悔棋!
  周容在一旁看得目瞪口呆,一回过神便急忙责骂道:“这位先生,有道是落子无悔,落在棋盘上的棋子哪有重下的道理?纵使市井无赖对局也不能随意悔棋啊,何况你这是与天下国手对弈,岂能……”
  周容话还没说完,过百龄却笑着拦住了他:“不妨不妨,毕竟人都有一时失误的时候,悔一悔也没事,大家图个尽兴嘛……”
  周容听完又是一愣——这是过百龄说出来的话?这是那个当年跟林符卿大战一百多场分胜负的过百龄说出来的话?
  那客人见过百龄答应了,也不客气,取回自己的棋子,思虑片刻,又换了个地方落子。过百龄还是微笑着,像毫不在乎一样应了一手。那客人一看,又是一惊,抓耳挠腮一阵,竟第二次把过百龄那棋子拿起来,扔了回去。
  “不行不行,这么看我还是不好,我再重下一步……”
  “还有规矩了吗?还有王法了吗?”周容都怒发冲冠了,“悔一次就算了,这么会功夫你悔两次了,你以为你在跟谁下棋啊?”
  周容正要发火,过百龄又把他拦住了,还拍了拍周容那亮堂堂的脑袋:“出家人,别动不动撒火,戒嗔,戒嗔。人家要悔,说明下得认真,想赢,那也是好事嘛……”
  周容这边眼珠子都快掉出来了,可过百龄一点也没有介怀的样子,那笑容似乎比他这个出家人还出家人……
  那客人再取回自己的棋子,绞尽脑汁想了老半天,抬头看了看过百龄,悄悄说道:“过先生,我发现我不是这一步下错了,是再往前那一步下错了,您看我能不能再多往前悔一步?”
  还要不要脸了?还有不要脸了!一步步地悔,你干脆悔到开头第一步行不行?
  周容呆呆地看向过百龄:“过先生,这你也能答应?”
  过百龄还是一副天真的笑容:“有什么不行的?谁叫我比他厉害呢,总不能不给人家赢棋的机会吧……”
  于是,那客人又悔了。这局棋就在那客人指指点点加抓耳挠腮以及再四悔棋的过程中结束了。局罢数数棋子,过百龄也就胜了个一子半子,反正赢得也不多。那客人一看输了这么点,一拍棋座,懊悔地说道:“又是只输这么点,每次都这样,偏偏就是赢不了你……”
  怎么着,还想赢过百龄?就凭你?
  那周容估摸着这下子过百龄肯定该发火了,哪有对天下大国手这么说话的?
  可是再看过百龄,脸上那笑容就跟用刀刻上去了,擦不掉了似的,只管嘿嘿地乐呵。
  “回去再好好练练吧,下次说不定就赢了。”过百龄笑道。
  这傻老头真是当年的过百龄吗?
  只见过百龄又开始在盘上指点起来,收起笑容,认认真真地给那客人分析刚才那局棋。过百龄说得极其详细,简直像师父教徒弟一般,一步一步地指点,说白棋这个子下得好,黑棋那个子下得不对,这么下可以反败为胜,那么下会把赢棋下输,这个子应该换那个子,那个子应该换这个子……
  天下国手的对局精解啊!还是自战解析!这得多难得啊!多让人羡慕啊!
  古时候棋手棋艺那都是换银子的东西,不是自个儿亲徒弟谁能轻易把本事教出去,那不是砸自己饭碗吗?何况这家伙连彩头都不给,下个棋还这么没品!
  周容只感觉自己已经不认识眼前这个过百龄了……
  当天过百龄在茶楼呆了很久,好几位老棋友来找他下棋。当然,没人准备彩银,过百龄也不在乎,只要有人要跟他下他就下,对手想悔棋随便悔,下到最后总是过百龄不多不少赢个一两个子,然后还帮人家复盘,一步步给人解释你下得怎么样……
  甚至,最难以置信的是,一个一个地上场下不过过百龄,过百龄竟然还允许大家一起聚众参详合起来对付他一个!结果下到最后,还是过百龄不多不少赢一两个子,然后又是一顿复盘,讲得清清楚楚。
  一天下来,对手一个个筋疲力尽,过百龄就跟不费劲似的,乐呵了一整天。眼看大家都累了,要走,过百龄突然嘿嘿一笑。
  “要不,来两盘象棋?”

  周容本该感到诧异,可是今天刺激的事情太多了,这一刻就算过百龄告诉他其实自己是外星人他也该麻木了……
  可是,围棋国手下象棋?这事儿靠谱吗?
  那几位老哥们想必也是老对手了,一听这话,纷纷乐了。
  “过百龄,下象棋你可没围棋那么厉害哦……”
  于是换了张棋盘,寻了楚河汉界,这边摆上主帅,那边放个老将,车马炮落定,小兵对小卒,象磕相,士望仕,棋盘边上老对手。一声令下,又开战端,别有一番风味。
  这过百龄围棋是天下国手,象棋水平也不含糊,棋居中上品。偏偏那几位也不弱,对局两边差距不如下围棋时候那么大,于是过百龄只好竭尽全力,要不就得输了出去。他这一用全力,对手那头时不时竟被逼得面红耳赤,好生狼狈。
  一天下来,又是围棋又是象棋,过百龄倒是玩得真开心。
  送走了这些老对手,过百龄也该回家了,临别前他决定帮周容找个暂时落脚的地方。二人边走边聊,过了一会儿,周容终于忍不住了。
  “过先生,你变了……”
  过百龄听完,只是笑着答道:“年纪大了,经事多了,自然不能再像少年时那般骄狂了。”
  “可是,昔日那样的过先生,竟变成如今这样,实在让我难以想象。”周容说道,“过先生,您可是天下大国手,这样的身份和地位,却终日陪这些连基本围棋礼仪都不懂的乡野村夫胡闹,岂不有失体统?过去的过先生是一个骄傲的人,不论在什么情况下都不会丢失自己的尊严。我崇拜那样的过先生,因此无法想象那样的过先生会变成今天这样……”
  过百龄听完,却沉吟了半晌,随后却又恢复了那孩童般的笑容。
  “周先生,有一天,你也会像我这样的……”
  过百龄的话,让周容感到费解。他静静地看着过百龄,却发现夕阳下过百龄的面容里,竟也透着一丝忧伤。
  “年轻的时候,我很自以为是。”过百龄感叹道,“我读圣贤书,以为世间就如圣贤书当中所说的那样,是君子之世,当治国齐家平天下。我以为一个人的力量是很强大的,只要修身到了火候,就能翻转天下。于是我十几岁开始下棋,二十岁成了国手,上京与林符卿大战,潜心研究倚盖,乃至理所当然地认为自己可以统领天下棋界,以一己之力终结三大派混战的时代。可是后来,当我发现我救不了自己的恩公,看着他被斩首的时候,当我发现纵使当朝国相,也如我一样无力的时候,当我发现天下有变时人人皆如蝼蚁,朝不保夕的时候,我明白我错了。这个天下比我想得要大得多,比书里写的要大得多,也比人力所能及的范围要大得多。人力有时而竭,自己其实只是一粒渺小到微不足道的灰尘而已。什么一人终结三大派,我只是恰好早生了十几年而已。若晚生十几年,终结三大派的就不是我过百龄,而是满清八旗兵了。天下大国手又如何?不下棋的天下大国手还能算什么?年轻的时候觉得做了天下大国手就要注意身份地位,一举一动都要像个大人物,下棋讲究一大堆乱七八糟的东西。等到没有人再陪我下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其实天下大国手这么个称呼,是别人给的,不是你自己挣来的,不下棋你便什么也不是。所以,何必去管什么彩金,何必去管什么围棋礼仪,这个年代,只要还能下棋,就已经是一种至高无上的光荣了。对于我来说,只有下棋的时候,我还能依稀回忆起我是谁……”
  长长一段话说完,周容竟无力插上半句嘴。之后直到过百龄家中的这段路,两人都再没有说一句话……

  休息了一夜,周容早上还没醒,就听见门外一阵急促的敲门声。周容被惊起,听那敲门声以为京口又生了什么大乱,急忙翻身下床,跑去开门。
  门一开,却只见那个老顽童似的过百龄在门口冲着他乐。
  “周先生,快洗漱好,今天我带你去个好地方!”
  周容莫名其妙,还吓出了一身冷汗。好不容易整理好了,一出门就被过百龄拉着飞也似地跑了出去。这一跑,周容竟被过百龄活活从京口拖到了无锡——当然,俩地隔得也不算远,毕竟过百龄自己家就在无锡。
  也不知跑了多远的路,到了一个喧嚣嘈杂的地方,只见到处都是市井小民,袒胸露背地叫嚷着,气氛极其热烈。周容被闹得头晕眼花,都不知道这是个什么地方,等站定了看看,却见到旁边一个小桌子上摆着一个骰子,一堆堆铜钱,一大群人围着,还有人不断把铜钱往桌上扔。
  这是——赌博!
  “过先生!”一个熟人老远便冲过百龄喊道,“您又来了?今天打算玩什么?”
  过百龄拉过脸都吓白了的周容,哈哈大笑道:“有什么玩什么,要尽兴!”
  周容这下明白过来了——过百龄一早就把他喊出来,原来就是要带他来赌博啊!
  “周先生,您也来玩两把?”过百龄问道。
  周容急忙摇头道:“我是和尚,不赌钱……”
  “假和尚而已,何必那么认真呢?”
  “我不会赌博,从来没赌过。”周容急忙又说道,“这可不比下棋,赌博可是要倾家荡产的。”
  过百龄竟露出十分遗憾的表情:“若如此,周先生可是大大失了乐趣啊!”
  说完,过百龄便也不照顾周容,就跟疯了似地掏出银子下注去了。周容在一旁默默感慨,过百龄也着实不容易,想必世道不行,没有人请他下棋,于是生活没了着落,平时下棋又不设彩金,所以这才靠赌博谋生吧。也不能怪罪过百龄,毕竟在这个年代,人总得想办法挣钱才行嘛。何况过百龄这头脑,赌博一定也在行,至少不会输才对……
  应该……不会输才对……
  周容尽管一直在心里这样告诉自己,可是看过百龄的样子——其实几乎每把都在输,输完了居然还很开心,下一把继续投注,投完继续输……
  赌博这东西,比如摇骰子猜大小,它是几乎没有技术可言的,大家凭运气——要说有技术,那也是开赌场的人自己技术到家,知道怎么把赌客的银子骗过来,赌客这方面真没多少东西可钻研。可是赌客的心理是,赢了就想趁着势头继续赢,输了又不情愿非要赢回来,结果不输到精光基本都没有出赌场的心思。
  别看过百龄下围棋是一代国手,玩赌博他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反正不是当赌神的料子。
  赌了一上午,过百龄几乎把把都输,就算好不容易赢了一星半点,下一把一加注,立刻又给输回去。可是周容看过百龄脸色,就跟疯了似的,越输越开心,简直不知道脑子里究竟在想什么,甚至周容想拉都拉不走……
  终于,到了午后,过百龄也不知是累了还是没钱了,灰溜溜带着周容跑出来了。周容看着过百龄如今堕落的样子,只觉得自己当年心中的偶像已经彻底崩溃了。他忍不住对过百龄劝道:“过先生,沉迷于赌博,不是好事,这是要倾家荡产的……”
  过百龄笑道:“不妨不妨,我当年在京城存了不少金子,马车拉着全都带回了江南,大约有几百金吧,如今还没输干净呢。”
  周容正色道:“过先生,大丈夫立于天地间,怎能甘心坐吃山空呢?数百金总有输完的一天,您就不怕到时候老无所依吗?那可是你做天下国手挣来的金子,就这么赌博输出去,就不觉得遗憾?”
  过百龄又是一阵哈哈大笑:“我本来就生于穷苦人家,生下来的时候就没钱。现在身上的这点银子,都是下棋赚来的。我下棋得来的钱,赌博输出去,回头不也就是转了个圈而已嘛,有什么可遗憾的?何况人活一世,贵在活得舒服,何必去做那些追名逐利的守财奴呢?”
  周容被他说得哑口无言,又看着这个笑得疯癫的老者,心中想他必定是这些年受了太多打击,才会从当年那个骨气傲然的少年变成现在这样。周容心中同情,于是默默从身上摸出了些铜钱,向过百龄递过去:“过先生,你我相识一场,我也不忍心看你无依无靠。今日你大概输光了吧,我这里还有些零碎铜钱……”
  周容话还没说完,过百龄已经伸手把周容的钱给推了回去,另一只手从身上摸出了一锭银子,顽皮地笑道:“周先生别担心,我还没输光呢!”
  周容突然倍感欣慰,心底暗道别看过百龄痴痴颠颠,可是心里毕竟还是有谱的,不是个真正自暴自弃的人。如此,他也便放心了。
  周容正这么想着,过百龄又笑着一把拉过周容,喊道:“走,晚上咱们喝花酒去,我请客!”
  这银子之所以没赌,敢情就是留着晚上喝花酒的?

  这过百龄,在无锡一带可真是三教九流无所不通,各个游乐场所都有熟人。到了酒馆,喝了几杯,过百龄就开始发疯了一般纵酒狂啸,他喊来的那几个狐朋狗友又跟他简直就是一个脾气。可怜这周容,一身和尚打扮,哪敢在这种地方多呆,吓得急忙一个人跑出来,老远在那儿看着过百龄喝酒。
  周容不敢相信这就是现在的过百龄,他急忙找到一个酒保问道:“那位过先生,是这里的常客吗?”
  “常客,当然是常客,那几个人几乎天天都来,一来就喝,一喝就醉,醉了就胡说八道。那位过先生好像特别有钱,每次都是他请客……”
  周容绝望了。这两天的相处,他一次次想为过百龄开脱,一次次告诉自己不论过百龄多么痴狂都是表象,他的内心一定还是那个坚毅的少年。然而,他绝望了。
  如今的过百龄,烂赌,豪饮,坐吃山空,终日只知玩乐,甚至连他那天下闻名的棋艺也成了他玩乐的手段而已。过百龄真的堕落了,他已经配不上再得到天下人的尊重,他已经不是昔日的天下大国手了。
  过百龄,其实只是一个属于过去那时代的神话而已,它已经和明朝一起,消散在了历史的长河中了。
  周容默默摇了摇头,这次与过百龄的重逢让他无比失望。他转过身,打算就这样一言不发地离开无锡,不再去理会过百龄的一切了。
  就在他迈开步子的一瞬间,身后传来了过百龄如哭嚎般的声音。
  “父亲!百龄不孝,百龄无用,我过百龄就是个废物!”
  周容心惊,急忙回头去看,却见过百龄在一帮酒友的簇拥下,狂放地笑着,对着街道大声喊着,似乎是在发酒疯。旁边几个酒友没心没肺地附和着,过百龄也不见半点克制,深深喘了口气,又如同要将全身的力气吼出来一般,对着街道吼道:“父亲大人,在天有灵,请来取了过百龄这败家子的性命吧,也好给世间一个太平,少几分怨念不是?”
  说罢,过百龄和酒友们又是哈哈大笑,如同一帮痴傻疯汉。
  “又开始胡说八道了……”先前那酒保无奈地向周容摇了摇头。
  周容静静看着,却只觉过百龄脸上虽在笑,心底却分明在哭,那喝下去的虽是酒,到了肚里却全化作了血泪。
  “叶大人,过百龄向您一拜!您当年说的都对,过百龄现在才知道您是对的。过百龄无能!过刚易折,当早该死在京城,何必苟活于世!过百龄这个废物!”过百龄只管尽兴地喊着,笑着,似乎这时才是他今天一整天中最高兴的时候。

  不知撒了多久的酒疯,过百龄终于累了,醉醺醺付了酒钱,走在路上却似乎随时会倒在一边不省人事。一直在酒馆外守着的周容暗暗叹了口气,上前去架住了过百龄的胳膊,扶着他向他家中走去。
  走了许久,终于到了传闻中的过百龄府上。周容看着眼前这几乎就是用茅草搭出的破房子,惊讶得目瞪口呆。
  这破屋子,竟然是一代国手过百龄的府上?
  家中过百龄的妻子孩子见到过百龄又喝得烂醉,还被一个出家人给送回来,急忙过去接上。众人将过百龄扶回床上,这才来谢周容。周容却只见这家里一穷二白,哪里像是家藏百金的府邸,于是低声问道:“过先生说他家中藏有百金,所以才能如此纵情赌饮,可我看这地方不像是藏有金银的样子,过先生的钱财到底是从哪里来的?”
  过夫人叹了口气,道:“夫君所用的银两确实是当年从京城带出的,但已经几乎被他用尽了。如今我们一家老小生活所用,都是家中数子耕田种地所得。”
  周容听完,又低声叹了口气,取出身上那些碎铜钱,要交给过夫人,过夫人却急忙拒绝。
  “过夫人,我与过先生相识多年,怎忍看他如此落魄?这些铜钱虽不多,却也能用些时候,请勿拒绝。”
  过夫人却摇了摇头说道:“多谢大师美意,但您也许还不明白夫君为何要将百金散尽。”
  周容一愣,急忙问其缘故。
  “如今是战乱之世,家中金银越多,就越惹眼。农民军要抢富贵人家,清军也要征富贵人税,钱多不是好事啊。夫君终日沉迷赌博,饮酒作乐,其实就是为了把那百金早日散掉,否则如此乱世我们一家老小如何自保?大师心意我代夫君谢过了,但家中所用尚还完备,确实不需要这些铜钱。”
  原来如此。这一切,原来都不过是掩饰,过百龄是在保护自己!其实在这个乱世里,他比谁都更加清醒。他知道自己的无力,知道自己的渺小,甚至在内心里他其实一直在责骂自己。可是他真的是一个废物吗?不是,他只是在假装废物而已。生错了年代,他也无可奈何。但在这个时代坚持活下去,便不能说将来就没有再创辉煌的机会啊!
  离开过百龄那茅草屋的时候,周容默默摸了摸自己那光亮的脑袋。为了躲剃发令,出家当了和尚;明知道家中还有老母亲要照料,却为了掩人耳目来做苦行僧。这究竟是何苦呢?其实这个世间虽乱了点,本质上却仍然与过去一样啊。有骨气的人,即使不表现出来,依然可以是有骨气的人。如今留了辫子的人,不一定就是懦夫,也可能是在等待着时机啊。
  其实,他去做和尚,与过百龄装堕落一样,都不过是自保而已啊。只不过,过百龄承认这一点,只求过得开心;而周容否认这一点,无端给自己戴上了枷锁。
  看来这局棋,我周容看得远没有过百龄远啊。
  不久,周容回了浙江。回去之后,他便还了俗,日夜照顾年迈的母亲。日后,周容成了江南闻名的才子,却始终在民间行走,不曾仕官于清。康熙十八年,周容善终,享年六十一岁。
  这正是:
  一代豪杰回无锡,昼则豪赌夜则息。
  都道盟主化酒鬼,谁解其中真心意。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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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26 编辑

第四十三回 震嘉兴新棋王出世 破豪强周嘉锡立名



  上回说到,明朝覆灭,清军扫平天下,中国历史上的最后一个封建王朝时代就此到来。而在这时,昔日的棋坛王者过百龄却默默在无锡终日饮酒作乐,家财尽散于赌博,几乎难觅天下大国手的风范。至于其余明末棋家,无不隐姓埋名,不问世事,整个棋界就如同是一夜间突然蒸发了一般。
  就在这一片寂静中,谁也没有想到,一个少年突然横空出世,竟就此吹响了新时代的集结号。此人登高一呼,百年之内,中华棋界豪杰并起,屡攀高峰,最终成就了中华古代围棋史上最辉煌的一段时期。
  而这个新时代的故事要从浙江嘉兴说起……

  浙江一带弈风极盛,国手辈出,是天下闻名的国手之乡。嘉兴彼时的棋界地位,虽不能跟“三朝三国弈”的宁波,“永嘉派”的大本营永嘉,以及昔日“姚江支派”的总部余姚相提并论,但也出过不少地方豪杰。万历末年到崇祯年间,嘉兴一带就有一位当地豪强名声很响,唤曰“周慕松”。这周慕松,也不知来历,身世遭遇更不可查,唯独好棋这一点人所共知。他没怎么被公卿贵族收养过,却直到晚年仍在嘉兴茶楼棋界与人拼杀,堪称嘉兴棋坛常青树。
  可惜,周慕松的棋瘾没能传给他的儿子。周慕松之子,不好棋,好功名。在他看来,自己的父亲终日沉迷于弈戏是一种玩物丧志的表现,而作为男儿汉唯有考取功名,拯救国家于水火,这才是真正应有的志向。可惜,周慕松这儿子空有志向,没什么本事,考不上进士,当不了大官。于是,成了家之后,他也只好放弃了不切实际的幻想,开了家小商铺度穷苦日子,把自己的理想寄托在了下一代身上。
  崇祯三年,周家诞下了一个男婴,取名嘉锡。
  周嘉锡的诞生,引起了一场周慕松父子间的争夺战。
  周慕松这个人,爱棋爱到发疯,一把年纪了还整天犯棋瘾,跑去茶楼里找人对弈。他一身的棋艺,却苦于儿子不好这口而无法传承下去,心中抑郁到了极点。如今他有了孙子,当然巴不得跳过儿子辈,直接让这孙子来继承他的本事,将来好在棋界上混个出人头地,也要棋界人都知道嘉兴曾有个周慕松。<点评:寄希望于孙子。>
  而周慕松的儿子——为了方便起见,我们简称其为“周子”吧(谁叫这小子在史料里没能留下名字呢)——对于围棋这东西是从心底里瞧不起的,满脑子只想着要出人头地,要做大官当大爷。如今有了儿子,周子毫无疑问是要让儿子好好学习天天向上的,怎么能跟自己亲爹一样整天耗在棋盘上呢?怎么着也得让他过一过大官爷他爹的瘾啊。
  于是,周嘉锡争夺战就此打响。一边是嗜棋如命的爷爷,一边是望子成龙的父亲,究竟周嘉锡的未来会被哪一方决定呢?
  周子是周嘉锡的亲爹,正所谓近水楼台,周子必定会先下手为强。一看周嘉锡稍稍长大了点,他立刻开始行动了。周嘉锡刚会说话,周子就开始教他背四书五经;周嘉锡刚能握笔,周子就开始教他写字行文。周嘉锡的眼中,父亲基本上每天都跟教书先生一样在他耳边唠叨圣贤大道理,其实周嘉锡那年纪,根本听不明白。
  这时候,精通棋盘上兵法的周慕松却不动声色,任由周子在那儿折磨他孙子。周慕松心底,其实早就有了底气了——他这招,叫做欲擒故纵。
  儿子,跟你亲爹斗,怎么着也得先懂点下棋的基本道理啊——入界宜缓,慎勿轻速啊,小子!
  果然,周子这么用猛力教出来,小周嘉锡哪里受得了,只把他亲爹当成了夜叉,听着他爹说话就胆战心惊。周慕松看准了时机,知道该出手了,于是跑到儿子那里,摆出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说道:“我都好久没见我孙子了,一把年纪容易寂寞,就让我带孙子玩几天吧?”
  出于中国传统孝道的考虑,苦读圣贤书的周子没有理由拒绝父亲这个请求。不过周子心里也还算安心,自信这段时间已经把周嘉锡灌输得不错了,让周慕松带去玩两天也不会走上什么邪路——何况,周子让周嘉锡看圣贤书都废了九牛二虎之力,一两天的时间之内周慕松也肯定没办法把这孩子带成棋迷。
  于是,周子就这么把周嘉锡扔给周慕松了。周慕松这边心底发笑,暗道:小子,你赢不过你亲爹的!
  周子原本想得也不错,围棋这个东西入门很难,就算规则搞得清楚,要想真正学会对局也得个十天半个月的。再加上是小孩子,即使刚开始有兴趣,输个一两局也就受了打击,不爱玩了。更何况周嘉锡这孩子资质不怎么样,想让他学东西可得费老鼻子劲儿,周慕松就是有天大本事也不可能一两天之内让周嘉锡爱上围棋的。
  这些事,周慕松当然也知道。可这老家伙狡猾得很,他不像周子教孩子读书那样硬来,而是绕了个弯儿——他没有说半句主动教周嘉锡下棋的话。
  周慕松根据明朝历代国手的成名故事,悟出了一个真理——硬教孩子下棋,最后往往都教不出来;真正能混成国手的,都是自己看出来的!
  于是,周慕松不教小嘉锡下棋,而是直接抱着他去茶楼看这爷爷亲自下棋去了!
  周慕松是嘉兴棋界名手,在茶楼里够资格与他交手的也都不是什么等闲之辈。但凡周慕松的棋局,一定是杀得激烈至极,让观者平息凝神的决战。在这样紧张激烈的对局下,大家却意外地发现,今天周慕松的怀里竟然还抱着一个四五岁的小童!
  对局的时候双方都殚精竭虑,这时候要是这小孩子哇哇大叫,那还怎么下棋?众人心有疑虑,都去问周慕松干嘛把这孩子带来。周慕松却笑道:“大家放心好了,这是我孙子,看我下棋绝不会大吵大闹的。”
  众人将信将疑,也不好让周慕松把孩子再送回去,只好就这么看着了。却说这周慕松,真是好本事,怀里抱着小孩儿,心里却一点没受影响,落子仍然是干净利落,气势凌人。一局下罢,果然又胜,众人自然又是一番祝贺。这局棋下完了,众人才想起来那孩子,再看去,不禁为之一愣。四五岁的小周嘉锡,虽然看不懂盘上黑子白子到底是怎么回事,却看得聚精会神,直到两边都下完了还目不转睛,像是被棋盘吸去了魂魄一般。
  周嘉锡过去在家中,迫于父亲的威势,终日都只能读书练字,除了书房里的东西以外基本就没见过别的玩意儿了。如今看到这棋盘棋子,对他来说却是新鲜至极,于是看得入了迷,竟然感到乐在其中。
  周慕松暗暗在心底对周子笑道:我儿,你帮你父亲走了一步好棋啊!

  要说起来,周慕松不愧是嘉兴名手,放到现在也完全能当个围棋教育家了。他很清楚,围棋这东西入门很难,要是强迫孩子去学则必定适得其反。如何让孩子自愿去学棋?很简单,先让他喜欢上围棋。
  话题说到这里就再岔开一下吧。笔者小时候,家长希望笔者有一技之长,将来能多条出路(很多家长大概都有这心思),于是就让笔者去学电子琴。笔者那时候小,还在上托儿所呢,屁大点事都不懂,看到有个摆了好多按键的东西,一按下去就有声音出来,别提多好奇了。父母一看孩子有兴趣,就花了一千元天价买了个电子琴(那时候一千元可真的是天价啊),还报了个电子琴班让笔者去学。
  一开始,笔者也兴致勃勃,整天背着个比笔者个子还高的电子琴去上课,回来就在母亲的监督下练琴。不过,笔者的母亲性子比较急,而且好胜心强。当时同一个单位还有别的孩子也在那家培训班学电子琴,母亲无论如何都不想笔者输给那孩子,就每晚监督笔者练琴,弹错一个音就怒斥一通——笔者家当时住三楼,据说每晚一楼的人都能听到三楼有妈妈吼孩子的声音。这么下来两个月,据家族野史记载,笔者变得看到琴就想跑,结果就再没学下去。现在一把年纪了,笔者连五线谱都看不懂了,偏偏那“天价”的电子琴至今仍然摆在笔者家中衣柜里,插上电源摁它还会响呢。后来有亲戚说想要那电子琴,笔者寻思着那是文物,没舍得给……
  想想看,如果笔者当年要是有个周慕松这样的爷爷教电子琴,大概笔者还真就玩琴去了,大家也就该看不到这篇文章了吧。
  话题再绕回围棋上。其实现在把孩子送去学围棋的家长真不少,尤其是如今中国围棋成绩这么好,肯定有不少家长巴不得自己的孩子将来也能做个世界冠军什么的吧。可是,大概也常有这种情况:孩子一开始学得起劲,到后来就越来越没兴趣,甚至渐渐变得怕下棋了,结果这围棋梦也就无疾而终了。你要问家长为什么,他们肯定也说不知道,最后就只好怪罪这孩子没毅力。其实这真不是没毅力的问题,小孩子哪懂什么毅力不毅力的,自己名字都还没写清楚呢。关键在于,教得不对。
  对于小孩子来说,坚持一件事唯一的理由是乐趣。只有觉得好玩,有兴趣继续玩下去的东西,他们才会乐此不疲地去学。这种兴趣对于小孩子来说是唯一的动力,如果把这点兴趣给打击了,你就是再嚼破了嘴皮子,打折了竹竿子,他也不想坚持下去了。以围棋举例,其实讲围棋规则和基本战术是一件极其枯燥无味的东西,光听这个听一两个小时你也未必能入门。可是会下围棋的人都觉得围棋很有趣,高深玄妙,不可探其边界,不入门的人根本想象不了。教围棋不教乐趣,先教规则,要小孩子一条条去背,一道道去做死活题,他当然觉得无趣。而周慕松则反其道而行之,先让周嘉锡体会围棋的乐趣,等到周嘉锡自己想学了,周慕松再开始教。由于有了兴趣,即使规则再枯燥,周嘉锡也愿意学。这就叫“兴趣是最好的老师”。
  其实,不知围棋如此,天下学问莫不是入门难而内藏玄机的。教孩子,关键不是教入门,而是教兴趣。在笔者看来,这才是中国教育最需要解决的问题——稍微扯远了点。
  那您要问,怎么让孩子先去体会围棋的乐趣呢?咱们也从带着小孩子去听重大比赛的挂盘讲解去?这恐怕没什么效果。有效果的办法,其实是有先例的。
  有部名叫《棋魂》的动漫,想必对于好棋的人来说都如雷贯耳了吧。这部作品一出,日本学棋青少年人数翻了几番,在中国和韩国也造成了广泛影响。这就是在教兴趣。看完《棋魂》,即使你不会下棋,仍然会觉得热血澎湃,忍不住想去看看围棋究竟是怎么下的,乃至自己下下看。然后,就入门了,再想回头就来不及了……
  现在,大家知道笔者为什么要写这篇文章了吧……哼哼……

  话再扯回来。
  那两天周嘉锡随周慕松看了两天棋,再回到周子家里的时候,周子悲哀地发现——周慕松摆了他一道。
  小周嘉锡变了。你现在再跟他讲什么圣贤书,他已经完全听不进去了。你再问他每天都在想什么,他就告诉你他满脑子都是黑石子白石子和画了好多竖线横线的木板子……
  周慕松到底老道,只用两天时间,就让儿子前功尽弃了!
  周子现在知道,他老爹不是个好对付的角色了。如今落了后手,又不能把周嘉锡关在家里不让他跟爷爷见面——人家会说他不让自己老爹抱孙子——于是周子只有堂堂正正用圣贤书跟他爹的围棋抢孩子了。
  即使如此,周子自觉也不落下风,毕竟儿子是他的,每天跟他住在一起,日夜在儿子耳边读圣贤书必定能把儿子的心思抢回来。可惜,周子在教育上真是远远不如他爹厉害。这招填鸭式教育法虽从古到今都被奉为真理,可是效果嘛……
  周慕松太了解他儿子了,所以一点儿压力也没有,只管把小嘉锡扔给周子,隔十天半个月去领出来玩一次就行了。一领出来,周慕松也不干别的,就只抱着小孙子跟别人下棋,让孙子在那儿看。
  从周嘉锡这边看来,爸爸已经成了大坏蛋了,爷爷是大救星;圣贤书是地狱,围棋是天堂。于是周子越教,周嘉锡越不想学,这种日夜不停地说教反而成了帮周慕松的忙——用围棋术语来说,自己一点目数没捞到,还帮别人越走越厚,这是典型的俗手。
  周嘉锡在不断看棋的过程当中,不仅自己明白了围棋的基本规则(最无趣的那一段就这么无师自通了),而且还记住了攻守、应变的基本技法。某一天,围棋教育家周慕松先生觉得是时候让周嘉锡进入下一阶段了。
  那天,又抱着周嘉锡下完了一局棋,收拾棋子的时候,周慕松突然对周嘉锡说:“孙子,想下一下棋试试吗?”
  周嘉锡一听,兴奋得手舞足蹈,二话不说就坐到了爷爷的对面。周慕松知道不能下得太狠以致破坏了周嘉锡的兴趣,于是先在棋盘上替周嘉锡摆了八个子,然后才开始下。周嘉锡也不客气,把自己记得的招法一股脑全施展了出来。围棋招法虽然人人都能学,但什么时候用哪招,这可是个大学问。周嘉锡虽知道招法进程,但实战用出来,却发现很多招法并不一定能按照自己的预想那样进行,这时他第一次切身体会到了围棋的奥妙之处——招法只是手段,施展招法的方式才是制胜的秘诀。这一点感悟,在日后帮助周懒予成为了天下最顶尖的高手。
  与爷爷的初次交手,周嘉锡下得并不好。但周慕松也知道,培养一个高手是要循序渐进的,一口吃不成大胖子——不是每个人都像传说中的过百龄那样,看一天棋就能赢人的。
  之后,仍旧每隔一阵周嘉锡都会跟爷爷去趟茶馆,但是现在周嘉锡每次不只看棋,还要亲自跟爷爷下一局。前面看到的招法,自己施展出来之后便有了切身的体会,这种体会又被小嘉锡慢慢总结成了经验,于是周嘉锡的棋艺就这样一步步成长着,终于没过多久,竟已经可以和自己的启蒙恩师周慕松下对子棋了!
  周慕松大喜,他知道,自己的孙子已经学成了,这一身的棋艺纵使周子再如何不愿意,也永远无法离开周嘉锡了!<点评:爷爷的棋艺终于有了传承人。>
  要知道,周慕松年纪虽然大了,但仍然是嘉兴当地一等一的好手。周嘉锡彼时最多也就七八岁,却已经可以与周慕松这样的当地名手分先对弈,这足以震撼整个嘉兴了!
  由此也可见,有的神童是自己天赋确实过人,然后自己把自己整成国手的;有的神童却是碰到了一个好的启蒙老师,得以将自己的潜能全部激发出来从而成为国手的。换言之,各位,神童其实也是可以教出来的,就看你教的方法对不对了。

  等到周嘉锡年纪稍长,周子绝望地发现,这小子学问一点儿没长,唯独棋瘾越来越大。眼看同龄的孩子一个个都中秀才了,周嘉锡连四书五经都还没背熟,周子总算明白了:这儿子,不能这么教啊。
  于是周子决定,向他父亲学习——教入门不愿意学,我也教兴趣!
  于是,有一天,周子给他儿子送了本书,告诉周嘉锡说:“儿子,圣贤书可能太晦涩了,你还不懂。爸爸知道错了,以后也不强迫你读圣贤书了,但是书里也有有趣的东西啊。来,这本书送给你,好好读吧。”
  那是本什么书呢?笔者也不卖关子了,直接告诉大家吧,是本“稗官小说”。
  稗官小说,即野史小说,多为胡编乱造以图新奇的东西。放到现在,性质大致相当于八卦杂志。明朝小说盛行,野史杂谈那更是风靡,老百姓喜闻乐见。周子的用意是,现在先用这些杂七杂八的东西吸引周嘉锡对文学艺术的热爱,然后再慢慢让他回头去背圣贤书。
  这招学得还挺像周慕松的,可惜,形似而神不似。稗官小说和正统四书五经,吸引人的地方其实是不一样的……
  刚开始,周子意外地发现,这招效果非常好。周嘉锡一下子就迷上了稗官小说,日夜不停地读,几乎手不释卷。发展到后来,即使跟别人下棋的时候,书上都要拿一本小说在那儿翻,这习惯可把周慕松给气了个半死。周子得意洋洋,自以为扳回了一城,岂料事情的发展却并不如他所预想得那么顺利……
  周嘉锡爱上了稗官小说,“日夜苦读”,可周子把四书五经往周嘉锡面前一放,周嘉锡还是一点兴趣也没有,继续偷偷看他的小说。要知道,稗官小说吸引人的地方在于引人入胜的情节和让人拍案惊奇的“野史说法”,比如说秦始皇是吕不韦私生子啊,说西施和范蠡最后跑去秘密结婚了啊,说包龙图和狄青其实是天上文曲武曲下凡啊宋仁宗其实是赤脚大仙啊什么的。可是,这些吸引周嘉锡的内容,四书五经里是绝对不可能有的,就算他再着迷于小说,跟四书五经也不沾边啊!
  周子没认清楚事物的本质,白白给周嘉锡多养成了一个“坏习惯”,这可以说又是一个俗手。
  眼见管也不学,诱也不学,周子终于放弃了——周嘉锡这孩子,实在不是读书的材料,指望他考功名,还不如指望自己这个当爹的再努把力试试呢。
  既然人生理想实现不了了,周子也决定退一步——功名考不上,至少也要继承你爹的事业吧。不要你读四书五经了,跟着你爹学做生意,将来至少也得吃喝不愁,不至于饿死街头吧。
  一听说不用背书了,周嘉锡乐得屁颠屁颠的,整天跟着他爹跑去小商铺里打点生意。可是这种日子持续了才几天,周嘉锡又受不了了。要知道,在茶楼,他是围棋神童,大伙看到他都要点头称赞,甚至有几分尊敬。可是打点生意,他是商人,地位低下不说,还得给顾客好脸色看,顾客对你发脾气你还得忍着。这口气,年轻气盛的周嘉锡怎么受得了?于是做生意这事儿,他也不热心,还是时不时跑去茶楼找人下棋。这可把周子给气得脸红脖子粗了。
  要你读书你不读,要你经商你不干,这也不想做那也不想做,整天就知道下棋,你有什么出息?
  于是,周子一怒之下彻底疯了,竟然把周嘉锡关在了家里,不准他出门。如今周嘉锡也十来岁了,不存在让他爷爷抱孙子的问题了,周子这么做也没有后顾之忧了——其实他好多年前就想这么做了。
  一听说儿子把孙子关了禁足,不让孙子来茶楼下棋,周慕松心里都疼得滴血了。
  好不容易花了那么多年把周嘉锡培养到了这个份上,你却把他关起来。结果你又教不了他,还不让我教他,这么着不是玉石俱焚了吗?
  周慕松心中忧虑难安,不知道该拿他那个死脑筋的儿子怎么办才好。几次去求儿子把孙子放出来,最后却都闹成了这对父子的争吵。眼看再这么下去,周嘉锡的棋艺就要被耽误了,周慕松只好去找几个相熟的棋友,求他们给出出主意。
  “我那个儿子,脑子里整天就是考功名考功名,自己考不上,还把我孙子也给拉了进去。我孙子是什么才能你们也都看到了,要做棋手那是前途无量的啊。可再这么下去,我孙子就要被那傻儿子给废了……”
  可怜一把年纪的周慕松,说着说着眼泪都要下来了。
  众人正在嗟叹间,一个棋手却突然笑了笑:“周老先生,要说救您孙子的办法,也不是没有……”
  周慕松一惊,急忙说道:“如果有,赶紧说出来,我将千恩万谢。”
  那人却笑了笑:“但你孙子,我可不白救……”
  “不要你白救,要银子我给!要多少我都给!”
  那人哈哈大笑,道:“若你孙子值得我们救,我们分文不要。若你孙子不值得我们救,你给金山我们也不救。我有个法子,可以救得了你孙子,但是这法子不能确保成功——你孙子若值得我们费这个力气,那此法必定成功;若他不值得,此法就必然失败!”
  周慕松听得云里雾里,急忙问其详细。那人如此这般一说,周慕松恍然大悟!
  “此法必定行得通!”周慕松肯定地说道,“就按这个办法来!”

  第二天一早,周慕松偷偷潜进了周嘉锡的房间。他叫醒了还在梦中的周嘉锡,示意他小声跟自己走。
  那是清晨,周家众人都还在睡觉呢。周慕松带着周嘉锡,一声不响地就离了家。
  周嘉锡只以为爷爷这是带自己偷跑出来过过棋瘾,想着多日未碰棋了,心里正高兴呢。一看爷爷带的路,却不是去往茶楼的路,他心中突然狐疑了起来。
  “爷爷,我们不是去茶楼下棋吗?”
  周慕松笑了笑:“你父亲起床发现你不在,第一反应一定是去茶楼找你,我们如果去茶楼恐怕躲不过你父亲。”
  周嘉锡不知缘故,只管跟着爷爷跑了老远,到了一个陌生的富商府上。进了那人府邸,早有下人来迎。
  “周老先生,我家主人恭候多时了。”
  此处乃是嘉兴一位商户家中,此家主人好棋,与当地多位棋手交好。周慕松是嘉兴名手,这商户必定知道周慕松名号。周慕松带着小嘉锡进了大堂,只见大堂里早有数位嘉兴棋手等着,那商户也早就在堂前设好了棋座,看来“恭候多时”所言非虚。
  一见周慕松带了一个小童过来,那商户急忙迎上前去,拱手道:“这位,莫非就是传闻中的神童周嘉锡?”
  周慕松急忙代周嘉锡回礼道:“正是。”
  商户见这周嘉锡生得伶俐,十分喜欢,于是二话不说,朝下人大手一挥,道:“把彩金端上来!”
  下人得了命令,立刻端来一个大盘,上面摆好了数十锭纹银。那商户对周嘉锡说道:“小孩,你听好。这端上来的可是彩银。一会儿我会安排几个当地棋手与你对弈,他们都是嘉兴棋界豪杰,个个名声显赫,你不可轻敌。一会儿对局完了,你若全赢了,这彩银就归你。明白了吗?”
  周嘉锡不大懂那话的意思,只是愣愣地看着爷爷。周慕松小声对周嘉锡说:“一会对局,只准赢,不准输。赢了之后,拿那些彩银回家给你父亲,今后你就可以自由地下棋了,明白了吗?”
  周嘉锡听完大喜,急忙点头。那商户也高兴,立刻让周嘉锡坐上了棋座,又对身边几位棋手说道:“你们几个,谁赢了,这彩金就归谁。不要因为对手是个孩子就手下留情,要拿出你们的真本事来!”
  几位棋手纷纷行礼,口中答是。很快,一个对手便坐到了周嘉锡的身前。二人对拜,随后便开战端。而那周慕松就跟商户及众棋手围在棋座附近,仔细观战。
  那棋手乃是嘉兴久负盛名的高手,此时又有心要试试周嘉锡本领,于是只管施展手段攻杀上来。周慕松心知,昨日那棋手所说的要看周嘉锡值不值得大家去救,指的就是周嘉锡的棋力是否真的配得上神童之名。此时一战,众人是要亲自试试周嘉锡的手腕。周嘉锡若能胜,便是真神童,能赢了那彩银去;周嘉锡若败,那就不是真有手腕,不值得众人去救,众人便将那彩银分了去。眼见这棋手果然出手毫不留情,周慕松心中担心,生怕周嘉锡多日未摸棋,棋感会生疏了。
  周嘉锡却对那所谓当地名手毫不畏惧,眼见对手攻来,只管施展起心中的招数应对。要知道周嘉锡虽多日不曾对局,但脑中无一日不在思考棋招,其实他的围棋训练一天也没有停下过。
  一经交手,那棋手大吃一惊。周嘉锡所展现出来的本领,完全不是一个未经世事的少年,简直像是他爷爷周慕松在身后指点一般。那棋手无论从哪里进攻,周嘉锡都能恰好施展出最合理的招法应对,使得对手根本无机可乘。周嘉锡见对手攻不进来,自己便施展手段杀将出去。那棋手却不能抵挡,节节败退,最终竟果真输给了周嘉锡!
  那棋手心中暗暗惊叹,周嘉锡小小年纪,竟已有了嘉兴王者之气,确确实实是一个奇才!
  之后几位当地棋手继续上阵,对周嘉锡进行轮番攻击,却竟然无一人能够取胜,悉数败在了这个小孩子手中!
  周慕松长舒一口气,脸上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好孙儿,果然没有辜负了你爷爷多年的心血。
  那几个棋手被周嘉锡杀败,个个心服口服,纷纷祝贺周慕松有这样一个出色的孙子,能够继承他的棋艺。嘉兴周家,自周慕松之后,将再出一个围棋名手了!
  周嘉锡得了全胜,那商户也高兴至极,果然将彩金全部给了周嘉锡。此时天色已经晚了,周慕松估摸着周子夫妇一定全城都在找儿子,急得气急败坏了吧。于是他拍了拍小嘉锡的脑袋,缓缓说道:“快回家去吧,把这些银子交给父亲,告诉他这是你下棋赢来的,也告诉他今后你还会时不时来下棋,只要赢了,就有银子。”
  周嘉锡点了点头,飞也似地跑了回去。周慕松微笑着看着孙子的背影,心中无比欣慰。
  “周老先生,后继有人,可喜可贺啊。”一位棋手在周慕松身后说道。
  “后继有人?”周慕松微微挑了挑眉毛,“别抬举我了。这孩子将来所能取得的成就,将是我终生难以望其项背的。看着吧,总有一天这孩子会站在天下棋界的最顶端,让天下人为之惊叹!”<点评:还是周爷爷站得高看得远。>

  那天夜里,周嘉锡气喘吁吁回到了家中,找了一天儿子的周子愤怒至极,正要伸手来打,却见周嘉锡从怀中掏出重重的一袋银两。周子大吃一惊,打开来看,竟足有十多锭!
  “这些银子,是从哪里来的?”周子问道。
  周嘉锡不敢怠慢,将今天一天的事情原原本本从头到尾说给了父亲听,还告诉父亲,今后只要去下棋,赢了就还有银子拿。
  眼看着手中沉甸甸的银子,又望了望自家这四面破墙,周子不知所措了。可笑自己读一辈子圣贤书,到头来却还不如孩子下一局棋赚钱快。他一直坚信下棋无用,哪怕孩子能继承家业经个商,不致饿死也好。可如今看来,其实这儿子自己管不了。他的才华既不在读书上,也不在经商上。如果下棋能养活自己,那又有何不可呢?
  周子那原本高高扬起想要打孩子的手,最终却缓缓放在了周嘉锡的小脑袋上。
  “孩子,看来爹管不了你了。”周子缓缓叹道,“行了,爹认输了。你的未来,就由你自己去选择吧。既然喜欢下棋,你就下出个样子来,不要让人看不起你。只要你能过得好些,爹也无话可说了。”
  说完,周子静静回了自己的屋去了。周嘉锡知道父亲这番话的意思,就是说今后自己可以随心所欲的下起了,心中忍不住兴奋到了极点。这一天,周嘉锡真正登上了棋界的舞台,成了名震嘉兴的地方豪强。然而,他此时一定还想不到,他的未来将远远超出嘉兴这个地方,甚至可能将要超出这个他所生长的国度。
  这正是:
  嘉兴本是潜龙地,无风无雨亦非凡。
  一朝惊起水中蛟,从此天下封新王。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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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28 编辑

第四十四回 逢乱世三懒游历天下 战强敌周生夜卧孤坟



  上回说到,明崇祯年间,浙江嘉兴一带出现了一位少年才俊,名叫周嘉锡。周嘉锡在祖父周慕松的教育下,棋艺稳步前行,十四五岁时已经能称霸嘉兴一带而无敌手,更依靠赌棋博彩使得家境渐渐好转。周家父母原本不愿让儿子下棋,但看到弈棋能养家,他们也便由周嘉锡去了。这个传统而励志的围棋故事,看上去似乎会这样静静地发展下去,让周嘉锡稳稳地向着国手之位前行。但那个时代,注定不会给他一个这样安稳的机会。
  崇祯十七年,京城陷落。两年后,江南大地陷入了数百年不遇的大战乱中。
  天下将倾之时,浙江也不会再是乐土了。

  周嘉锡十六岁那年,清军杀入浙江,所向披靡,南明朝廷军难以抵挡。但随后南明军在李自成、张献忠起义军残部的帮助下,在江南一带与清军展开了多番鏖战,形势几度逆转,江南各地名城一次又一次被战火侵袭,这里已经不再是能够让人安居乐业的地方了。
  这几年的战乱中,周嘉锡的启蒙恩师、祖父周慕松过世了。嘉兴一带的公卿贵族早已不见踪影,小商户只能勉力维生,无人再出彩银赌棋了。而周嘉锡,只能跟着父亲,看着过去无论如何也看不下去的账本,被迫帮家里打点生意。时势所迫,别无他法,何况现在唯一能支持他下棋的祖父也已经不在了。
  周嘉锡父子间,渐渐没有了多少言语。莫名地,父子间总是存在着一道隔阂,谁想张嘴说话都会被那隔阂所阻隔,说出的话总是僵硬而没有感情。久而久之,二人都心照不宣,也便不再多说话了。
  战乱之世持续着,父子间冷淡的日子也持续着,却谁也没有打破这沉默。
  不久,周嘉锡年满二十,当行冠礼了。穷苦已久的家中难得又热闹了一次,周嘉锡的父亲脸上洋溢着笑容答谢各位如此艰难时局下仍前来祝福周嘉锡的乡亲们。但是周嘉锡父子间,却一直没有说上几句话。
  那年,周嘉锡得到了属于他的字,览予。从今以后,周览予,这个标志着他成人的名字开始伴随他之后的人生。
  那天,送走了众宾客,一家人坐到了一张桌子前,气氛竟让人感到压抑,谁也说不出第一句话来。
  不知过了多久,周嘉锡的父亲突然取出了一袋银两,扔到了周嘉锡的面前。
  “如今嘉兴不太景气,不是久留之地。”他似乎毫无感情般说道,“天下很大,你该出去看看。这些银子是爹几年来的积蓄,今天全部给你,作为游历天下的盘缠吧。”
  周嘉锡心中一震,瞪大了眼睛看向父亲。他惊讶地看到父亲的眼中微微有些泪水!
  “你不是做生意的材料,这家里不需要你帮忙打点了。天下好棋的有钱人有很多,这条路你可以走,能比现在过得好。嘉兴这地方,安定的话你可以回来看看,不安定的话你就不用回来了,找个喜欢的地方定居下来就好。如今你已成人,爹不能继续管教你了,你当知道自己管教好自己。就是这些,我说完了。”
  周嘉锡看着父亲静静站起身子,似乎毫无留恋一般向里屋走去。但他眼中看到的,分明是一个老人寂寥的背影。
  这个时候,作儿子的原本是应该说些什么的。可是周嘉锡却感到似乎有什么堵在喉咙里,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直到身体猛地抽动了一下,他才意识到,其实他是因为哭了,所以说不出话来。
  年方弱冠,周览予离开了嘉兴,开始了他在全国各地的游历。

  出了嘉兴,一路往西,大约走了三四百里,便到了杭州。彼时杭州刚刚被清军占领,战乱初平,也是一片萧条。周览予看到往日众乡亲口中繁华的杭州城如今已人影稀疏,唯有空空的集市和无人居住的大宅似乎还在浅诉着这里昔日的荣光。
  周览予默默在杭州城了走了几圈,知道这里也不是什么可以安身的地方,于是默默地准备离去。到了城门前,他却看到一个在空旷街道上显得有些突兀的和尚,孤单地在地上打坐,念着经文。周览予感到好奇,便驻足听了片刻。
  那和尚念的是超度的经文。周览予暗暗在心底震撼着,如此乱世,这和尚却独自超度着天下不可计数的亡灵,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在超度谁。周览予就这样站在一边,沉默地听那和尚念了许久的经文。
  念完了经,和尚站起身,看到身前唯一一位驻足的年轻旅人,他赞许地向周览予行了一礼。
  周览予急忙还礼,道:“如此乱世,大师仍不忘超度亡灵,真让人感佩。”
  和尚苦笑,道:“如今天下能安心听贫僧念完这经文的,只怕也只有施主一人了。”
  周览予敬佩这和尚,拱手问道:“未请教大师法号?”
  “贫僧法号牧云,自号懒斋,是杭州本地出家的僧人。如今江南战乱,正打算离开杭州,游历天下去呢。”
  周览予一听,心中大喜,道:“在下周嘉锡,字览予,嘉兴人。适逢乱世,家父也让我出门游历,寻天下安定之所。高僧若不嫌弃,不如同行?”
  二人互相欣赏,一拍即合,于是结为了同伴。江南正是清军与南明朝廷交战正盛之地,恐怕再往南走见到的也都是如杭州这样的破败之都。于是二人决定,一同北上。
  从杭州出发,向北约百余里,便是德清县。此县城不是扬州、杭州那样的大都市,因此反而能在战火中不受太大影响,只管耕田种地。周览予、牧云和尚到了德清,忍不住赞叹这如世外桃源一般的平静。
  然而,走了不久,二人却见前方草垛上有一个书生仰面躺着,旁若无人的吟着诗。那诗细听去,内容尽是感慨生逢乱世,民不聊生之情。听了许久,二人竟忍不住嗟叹起来。
  那书生听得有人叹气,坐起身子,见眼前一个少年和一个和尚,正驻足听他吟诗。书生笑道:“方才以为四下无人,胡乱吟了几句诗,狗屁不通,望二位不要见怪。”
  周览予和牧云和尚急忙摆手道:“哪里哪里,那诗情真意切,乃是佳作。”
  书生听完,先是一笑,然后又落寞下来:“可惜如此天下,纵能作诗又如何。出了这县城便是金戈铁马,在这县城里却只能种田耕地,十年寒窗到头来换不得半点功名。”
  周览予和牧云和尚听出一阵心酸来,二人相对一看,打定主意,一齐向前拱手道:“我二人正结伴打算游历天下,阁下若不弃,不妨一同来?”
  那书生一愣,思虑片刻,不禁大喜,道:“在下萧远士,自号懒人,大家都叫我萧懒人。未请教二位名号?”
  “贫僧法号牧云,自号懒斋。”
  “在下周嘉锡,字览予。”
  三人互相行礼,言谈甚欢,颇有些相见恨晚之意。当夜过后,萧远士便拜别家中父母,与周览予、牧云和尚二人共同出游天下去了。三人意气相投,又各有所长。萧远士的诗,牧云和尚的禅,周览予的棋各自都是一绝,每日一边行路一边攀谈,竟只觉乱世也不过如此,得一二知己可弃天下了。
  “我号懒人,牧云兄号懒斋,周兄字览予,我们三人合在一起,不就是三懒吗?”
  萧远士说完,哈哈大笑。牧云和尚和周览予都觉得此称甚妙,从此之后结伴出游,便只管称自己为“三懒”。三人于乱世中游山玩水,四处寻乐,超脱尘世之名竟越传越广,再加上那“三懒”的称谓风雅谐趣,于是竟在江南文化界广为人知了。
  正因为与萧远士、牧云和尚合称为“三懒”,江南文人便理所应当地以为周览予的“览”字应当写作“懒”了。于是,大家以讹传讹,渐渐竟几乎忘记了“周览予”这个正确的写法,纷纷将周嘉锡记作了“周懒予”。
  于是,清朝围棋史上第一个惊天动地的名字,“周懒予”,从此便出现在了中华棋界上。

  却说那三懒结伴游历天下,但对于到底要去哪里,他们却没有多少想法。这三人当中,萧远士是“懒人”,原本出门就是闲逛,只管吟诗作对图个风雅;牧云和尚是“懒斋”,云游天下本就是苦行僧的一项修行,因此也无所谓到底要去哪里;三个人当中真正带着任务出家门的只有一个——周懒予。
  周懒予的目的,是为了锻炼棋艺,同时寻找一个可以让他下棋谋生的地方。
  而此时的江南,棋界虽然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高手却四散在各地。对周懒予来说,云游天下一个极其重要的内容,就是去寻访此时隐居于江南各地的前辈高手,学习他们的棋艺,提高自己的本领,等到天下安定下来时便去争夺那天下第一国手的宝座。
  于是,另外“二懒”陪着周懒予,四处打听各地棋手下落,一听闻有棋艺高超者便前去比试棋力。在这不断的交手中,周懒予的棋境界越来越广,招法越来越纯熟,比起当年在嘉兴时已是突飞猛进了。
  而在这段求艺的过程当中,周懒予从各路高手那里借阅了许多棋书。这些棋书大多是陈词滥调,无用之作,周懒予看不出多少有益的东西来。然而,其中却有一部书,令周懒予大吃一惊——当年雍皞如所作的《弈正》。
  《弈正》一书,不仅开创了对所有起手式都一视同仁的先河,修订了古棋图势的错漏之处,还提出了一个“尽其变”的疯狂想法。但凡正着,都必须是穷尽了所有奇手之后得出的唯一的一手棋。这种惊人的假想让周懒予感到茅塞顿开,他意识到这个观点将会是未来棋手所追求的最高境界。他不禁想到了一个很有趣的悖论:号称变化无穷,“千古无同局”的围棋,如果被无数代人用永恒的时间去“穷其变”,究竟围棋的奥妙会不会有被穷尽的那一天呢?
  与此同时,一个曾经在中国棋界无比火热,却因为乱世的突然到来而猛然间销声匿迹的大变革,也在这时传到了周懒予的手中。
  在一次对局之后,一位老前辈缓缓向周懒予讲述了当年江南高手会师京城的热血故事。在这个故事当中,一个无法回避的名词出现了——倚盖。
  那时的京城棋界,棋坛盟主过百龄潜心研究的倚盖招法风靡一时,人人竞相效法。这种紧凑而有力的招法,将在中国流行了数千年的镇神头、金井栏等古老定式杀得几无还手之力,好生威风。
  那段故事,听得周懒予热血澎湃。与此同时,周懒予也意识到,这倚盖的招法能够如此风靡,其中必定是有着深入的原因的。当年的过百龄几乎已经要把这个原因探查出来了,却最后因为战乱而功亏一篑。
  周懒予感到,让他走上未来天下大国手之路的关键,也许就在这招倚盖上。
  倚盖一招,紧凑有力,一旦施展出来对手几乎不得不应,否则将损失惨重。而与之相反,镇神头、金井栏之类古风招法虽然气势汹汹,但其实结构松散,即使第一时间不去应对也未必就会被对手杀得不能翻身。换句话说,应对倚盖是不能脱先的,而应对镇神头或金井栏却完全可以脱先不应。当年过百龄一定发现了这一点,但是他却没有在这一点上深究下去。因为过百龄创倚盖,为的其实只是消除布局上可能被敌人布下陷阱的隐患,选择一种简单直接的方法去应对棋局而已。彼时的过百龄也许还没有深刻地认识到“不可脱先”这四个字到底意味着什么。
  但周懒予想到了——与更重视中盘战斗的过百龄不同,周懒予的棋并没有那么阳刚,因此他能注意到一个过百龄往往凭借蛮力掩盖过去的问题。
  “先”,意味着战斗的主动权归属。可以脱先,也就是说战斗的主动权极有可能会就此让给对手。而对手不可脱先,也就意味着战斗的主动权牢牢掌握在自己手中,想进就进,想退就退,运用到了极致甚至可以随心所欲的调动对手!
  周懒予的眼中,倚盖真正强于镇神头的地方,其实不是简单易学,而是在于它由于结构紧凑,使得对手无法抢走战斗的主动权!
  当周懒予见识到倚盖的威力之后,他知道这招由过百龄天才般地发扬光大的招法,即将在他的手中展现出真正摧枯拉朽的威力来——待棋界重现于世间之日,便是他周懒予将倚盖一招的变化运用到登峰造极之时。
  在那一天到来之前,周懒予只需要做一件事:穷尽倚盖的变化!

  顺治年间,天下渐渐安稳了下来,江淮间的棋界精英渐渐又有了活动踪迹。
  某一日,“三懒”结伴游到了扬州。这座在战争中曾遭遇了毁灭性打击的江南名都,终于缓缓恢复了生气。在扬州,他们三人游玩途中听到了一则传闻——城外江边画舫里,有一个围棋高手。
  画舫中的围棋高手?萧远士、牧云和尚笑着看向了周懒予,周懒予微微点了点头,向二人行了一礼,便独自出城寻江边而去。
  “看来今日又要有一番大战了。”萧远士低声笑道,“只是不知哪路棋手,今日又要不幸败在周兄手下了。”
  “败?”那告知他们江边画舫有高手的路人听了,不屑地插嘴道:“你们太不知天高地厚了,竟认为那位小兄弟能击败画舫里那高手?你们可知道画舫里的是谁……”
  却说周懒予兴致勃勃找到了江边,果然见江畔停了几条小船。周懒予急忙上前去,寻了一位船家,问道:“我在城中听闻江边画舫里有一位围棋高手,不知是哪位?”
  周懒予的话,惊动了船中一个正在赏景的人。这人看上去已是中年,衣衫却颇为华丽,似乎绵延多年的战事对他没有多大影响似的。
  “岸上那少年,想是来找我的吧。”船上那中年人对周懒予喊道。
  周懒予这边急忙行礼,道:“阁下莫非就是传闻中的围棋高手?”
  中年人笑道:“昔年也曾争夺过天下国手位,自视江苏一带罕有敌手。”
  好大的口气!
  周懒予急忙跑进船内,把那船家都吓了一跳。
  “嘉兴周懒予,拜见前辈。”周懒予激动地说道,“不瞒前辈,在下这些年来四处寻访隐居的棋界高手切磋棋艺,自认也算学有小成。如今得以遇到前辈,在下棋瘾难耐。不知前辈可否与在下对上一局?”
  那中年人听完,哈哈大笑,道:“许多年没有见过找我对局的年轻人了,既然有缘相会,我便来试试你的手腕如何吧!”
  船家收了周懒予一份船钱,急忙在船上设下了棋座。两边棋手互相一拜,便在这船上开了战端。
  这一战,周懒予施展出自己熟悉的手段,只管向对手攻杀过去。岂知那中年人非但不挡,反而直冲冲也杀将过来!周懒予一阵狐疑,急忙来应,不料不过交手数合,那中年人的攻势竟滔滔不绝,力量十足,周懒予抵挡得气喘吁吁,暗暗惊叹这中年人的棋比以往所遇到的任何一个高手都要强得多,绝非易与之辈。苦苦抵挡了许久,周懒予买了个破绽,收了兵马,任由那中年人吃去一片阵地。
  中年人初阵得手,心中大喜,只道这年轻人也不过如此。周懒予略作沉思,自衬斗力起来绝非这中年人敌手,于是通盘算计一遍,心中渐有底气。只见周懒予突然亮出宝剑,向那中年人主阵攻杀过去。中年人不惧这年轻后辈手段,也不抵挡,只管照着周懒予的来路打将回去,自信力战之下必能大破对手。周懒予却早料到,这次没有再跟着对手应,而是绕过对手的攻势,直击对手身后软肋。中年人大惊,急忙回身要挡。周懒予暗笑,这便是中计了。一见中年人应手,周懒予不作停留,四处发兵,虽力道不如对手,却处处打在软处,攻其必救。中年人虽武艺纯熟,却无奈主动权始终掌握在对手那边,他自己想打也打不出来,只能处处受制于敌。不禁心中大骇——这少年究竟什么来历,竟能习得这般神功!
  但凡盘上对弈,不论何种招法套路都必定有利有弊。那中年人施展的乃是力战功夫,攻杀起来威力无穷,能教人尸横遍野。但周懒予知道,凡好力战者,攻愈强则守愈弱,强攻之下自己的阵地必定会破绽百出,一旦被对手抓住机会就容易反遭惨败。而对付力战高手的关键,就是抓住对手所有的漏洞,不给对手进攻的机会,以一套漂亮的组合拳直接奠定胜势。周懒予对付这个中年人,就是照着对手棋型上的缺陷,四处突击。中年人前面杀得过猛,此时不得不到处补救,早已没了还手之力,生杀大权已掌握在了周懒予的手中。
  周懒予看准时机,一招胜负手趁势放出,要断中年人大龙生路。中年人大吃一惊,心中顿生恼怒,岂能让这后辈吃了自己的大龙?于是他便使出全力,在此地与周懒予大战起来。周懒予一经交手,竟难以抵挡,且战且退。但中年人毕竟棋型缺陷太大,难以净活。双方竭力拼杀之下,竟斗出了一个生死大劫!
  中年人惊讶这少年竟手段如此高超,周懒予也叹服这中年人实在顽强。
  盘上那劫极大,双方都输不起。周懒予若胜劫则吞吃中年人大龙并救回本方死子,中年人若胜劫则战局再无胜负处可虑。两边为了斗赢这个劫,各自殚精竭虑,冥思苦想,不知不觉竟至日已西沉!
  终于,使出了九牛二虎之力,耗尽了盘上最后一个劫材,周懒予惊险地夺下了这个生死大劫,竟将那前辈大胜一场!
  中年人见此局惨败,突然大怒道:“你到底是哪里来的小孩子,竟敢赢我盛大有!你可知道我是吴下第一手!此局你分明是侥幸获胜,胜得毫无道理!”
  原来那中年棋手便是传说中的盛大有!盛大有当年可是江南数得着的顶尖高手,周懒予这一战胜得可谓含金量十足。当然,敢赢盛大有,就得受得起他的气……
  要知道,盛大有是何许人物,那可是天下棋手几乎得罪个遍的家伙!被盛大有缠上,想轻易脱身哪有那么容易?但周懒予偏也是年轻气盛之辈,岂能受得了盛大有如此嚣张跋扈。两人竟不顾夜色已浓,在船上对骂起来。盛大有气愤之下,将周懒予赶出了画舫,要船家划船走了。周懒予这边怒气未平,心中把那输不起的盛大有骂了个千万遍,咬着牙回头要往扬州城走。
  这架吵完,抬头一看——夜色已浓,月明星稀了!
  周懒予猛地想起了什么,急忙加快脚步向扬州城跑去。但到了城门下,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此时已经过了午夜,扬州城大门紧紧闭上了!
  彼时江南虽渐渐安定,但南明势力仍在,各城守将都不敢有丝毫大意。到了深夜,为了防止夜袭,同时也为了方便管理城市治安,扬州这样的大城市是一定会紧闭城门的,你就是自称清军大将人家也未必会给你开门。何况一个平民百姓在外面喊开门,人家没准还会把你当成敌人派来骗开城门的奸细呢。至于你若想自己试试爬过城墙进城去——先别说你爬不爬得过去,你刚迈开腿守城士兵就直接把你当奸细弄死再说了。
  作为一个普通百姓,后半夜城门一关,你就甭想心思进去了。
  周懒予见扬州城大门紧闭,喊开门也没人答应,知道这下子必定是没法在城里过夜了。城内的萧远士、牧云和尚也必定以为周懒予是在江边那画舫里休息,因此也就没有多做担心。可怜周懒予这下可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了,只好在心里千百遍骂那盛大有,一场架吵得他没地方过夜了。
  无奈,周懒予只好回头。扬州附近郊外也许能有个落脚的地方也不一定,周懒予只能边走边找了。正苦恼间,他突然想起扬州附近有一个名叫“枝上村”的村子,恰好有一位曾见过几面的朋友住在那里。若去那里找那朋友,虽然夜色已深还打搅别人休息不大礼貌,但好歹能有个地方睡一觉。想到这里,周懒予迈开了步子向枝上村走去。
  夜色昏暗,周懒予独自一人在郊外走着,又累又困,不知不觉竟不知道自己走到了什么地方,只见四处都是杂草灌木,一片荒山野岭模样。他不知走了多久,却总觉得自己在同一个地方转着圈,东西南北都分不清楚了,枝上村的方向早就不知道在哪里了。<点评:遇到了鬼打墙。>脚上一高一低地踩着,周懒予体力渐渐不支,只觉这是天要作弄他了。
  先是派了个盛大有来刁难他,然后又让他在这荒山野岭里打转,简直像是神仙在那他消遣似的。
  终于,周懒予累得走不动了。眼看天色竟已微明,周懒予几乎就要一晚上睡不成觉了。他困乏难耐,于是竟不管三七二十一,挑了个草软一些的地方,竟在这荒山上躺了下去。不多久,竟已经呼噜声震天响了!

  朦胧间,周懒予却隐约听到些动静。他疲惫地睁开双眼,却只见身前不远处竟有人在下棋!
  这荒山野岭间,也有人对弈?
  周懒予听到棋声,竟一瞬间忘却了满身的困乏,起身拍拍尘土就向那二人走去。走得近了些,只见那二人衣衫好生华丽,像是贵族公子。周懒予也不出声,默默在棋座旁坐下,静静看那二人对弈。
  说起来,这二人也好生奇怪,竟然在这荒山野岭里摆下棋座对弈,还穿着这么好的衣裳,究竟是何方神圣呢?周懒予暗暗在心底奇怪。
  “想不到,如今这世道,竟还有人在一旁如此兴致勃勃地看我们对局啊。”一个棋手突然笑道。
  周懒予不知是不是自己打扰了二人兴致,急忙道歉。那两个棋手却急忙摆手,道:“天下纷乱,还有人能在意我们的棋局,我们荣幸之至。也怪我们二人只能在此地对弈,不能去那茶楼寻人切磋啊。”
  周懒予听完,心中狐疑更甚,于是趁势问道:“不知二位是哪里的棋手?”
  二人笑道:“我们本是扬州城的富户,几年前被入城的清军削去了首级,如今阴曹地府里人满为患,我们便在这尘世间等着去投胎呢。”
  周懒予听完,只道是说笑,大笑起来。那二位见周懒予不怕,也笑着问道:“不知这位小兄弟又是从哪里来的?”
  周懒予急忙行礼道:“在下周嘉锡,字懒予,嘉兴人士,游历至扬州,因与人对弈误了进城的时辰,又在此地迷路,因此只好借这荒山作床,把那苍天当被,休息一夜了。”
  “周懒予?”二人听完周懒予的名字,微微皱眉,苦苦寻思起来,“似乎在哪里听闻过这个名字……”
  突然,一个棋手惊呼道:“还记得从阴间小鬼那里听闻,人间将出现一位棋神仙,不就是叫周懒予吗?”
  两棋手大惊,急忙跪倒在周懒予面前,慌张地说道:“我二人无知,竟让棋神仙看了如此拙劣的对局,罪不可赦,罪不可赦!”
  周懒予不知所措,急忙上前来扶,却哪里碰得到二人,只觉对面似乎只有人影而已。再转眼一看,竟不见什么棋座,也没了什么棋手,附近只有周懒予孤身一人而已。
  周懒予猛地心惊,睁开眼来,却只见正午日光刺目。方才的一切,原来竟是黄粱一梦。周懒予想起,却只觉好笑。站起身,拍拍尘土,周懒予便要借着正午光亮走出这片昨夜让他找不着北的荒山。走了片刻,周懒予却见昨日看到的高低树木竟不全是树,那些矮的其实全是墓碑!脚上踩的那高低不平的山路,其实是别人的墓穴!
  这哪里是什么荒山,根本就是一片乱葬岗!周懒予竟是不知不觉在这乱葬岗里睡了一夜!
  下午回了扬州城,那急得团团转的萧懒人,懒斋和尚急忙迎出来,却见周懒予身上沾满了尘土,脏兮兮的,一时间不知所措。细问之下,周懒予便将昨日那夜卧山坟的故事讲给了两位好友听。二人听完,暗暗称奇,再看周懒予,却不见半点失魂落魄的样子,反而似乎十分高兴!
  “周兄,在墓地上睡了一晚上没睡出什么问题来吧?怎么看你好像精神不大正常?”
  周懒予大笑,道:“我高兴,是因为昨晚我做了一个梦,我想那梦里见到的必定就是那墓地里的两个魂灵。那两个魂灵说,我周懒予将会成为棋神仙!”
  “棋神仙?周兄,你别做梦了。你棋艺高超是不假,但别说要做神仙,就是想在人世间称雄也绝不容易啊。”
  “有何不易?我周懒予此生,注定要做天下第一棋手。”
  两位好友面面相觑,道:“周兄,如今的天下第一可不是你啊……”
  “那你们说,是谁?”
  “当然是无锡过百龄啊。”
  无锡过百龄?
  周懒予微微扬起了嘴角:“好,我就先去击败过百龄!”
  这正是:
  游历天下寻对手,几番胜负几番棋。
  夜卧孤坟闻鬼语,从此周生争第一。

  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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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懒予    明末清初棋手
  名嘉锡,字览予,因览与懒同因误为懒予。嘉兴(今属浙江)人。
  五六岁时解攻守之道,后日渐纯熟,棋风绵密细腻,以柔制刚。与前辈国手过百龄对弈,多胜,成为棋界新领袖。
  遗谱刊为《周懒予先生围棋谱》,现存对局:对盛大有5局;对汪幼清9局;对过百龄15局;对李元兆3局;对周东侯3局;对姚吁孺7局;对许在中3局;对汪汉年29局;对周元服7局;对戴臣野2局;对野雪2局。共85局55胜30负。

——摘自《中国围棋古代棋手姓名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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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十五回 过百龄重出方圆天下 周懒予求战胜负十番



  上回说到,顺治初年,周懒予离开嘉兴,与“懒人”萧远士、“懒斋”牧云和尚一同,以三懒之名行于天下,四处寻访昔日名手对局,棋力竟日渐强大起来,棋名也慢慢越传越广。
  棋界传闻,如今能与周懒予相抗衡的,唯有当年的棋坛盟主过百龄。
  顺治初某年,无锡。
  茶楼里,一群人正围在一起,对着盘上的棋子指指点点,不断讨论着。而他们的对面,一个发色微白却仿若二十岁容貌的老者微微笑着,静静等待着对面的对手们研究出下一着棋的着点。
  众人争论了许久,终于决定了下来,猛地把子落到了盘上。这边老者看了,只微微点了点头,便似乎毫不在意一般取出自己的棋子落到了盘上。众人一看,又是一阵喧哗,互相指责“队友们”怎么漏算了老者这一步棋。众人正在喧哗时,一个刚进茶楼的客人走到棋盘边,默默看了片刻,随即哈哈大笑道:“这棋已经不必再下了,胜败已决,过先生将胜你们一子。”
  众人大惊,而他们对面那老者却依然笑而不语。可那几个合伙下棋的人怎么能接受这种输法,于是仍然逞强把这局棋下完,果然最后是不多不少输了一个子。大家一边惊叹那老者棋艺高超,一边也对那位早早看出了胜负的客人暗暗称奇。
  眼见棋局下完了,那位客人便笑着向老者行了一礼:“过先生,好久不见了。”
  那老者,正是昔日棋坛盟主,无锡过百龄。
  过百龄也不敢怠慢,急忙向那客人还礼,道:“许先生,稀客稀客啊。”
  这客人,名唤许在中,来历不明,身份成谜。此人流传至今有棋谱,并且水平不弱,能与国手级的人物掰掰手腕,绝非等闲之辈。可偏偏翻遍了史料,不见何处有对此人生平的记载,他就像是一个在历史上并不存在的人物一般。
  也许,许在中是另一个棋手名字的误记,比如其实这个人与明末的许敬仲是同一个人也并非绝无可能。除此之外,许在中也可能只是一个化名,而这个人真正的名字已经不可考,或许是当年的某位风云人物也不一定。
  从遗谱来看,许在中必定是江南人士,并且与江用卿、周元服这些明末便已成名的棋手有过交手,可见彼时棋界身份不会太低。而从他与过百龄的交手记录来看,二人应当很熟。如果确定许在中并不是当年的苏之轼敌手许敬仲,那么可以想象这个许在中必定是过百龄在江南隐居期间认识的朋友。
  顺便跑个题。很多文献里都提到许在中如今的遗谱只有与周懒予的两局棋(比如《弈人传》)——看来要么笔者手上的资料有假,要么是那些考证古棋谱的人不认真,至少没找本《弈墨》来翻翻看……
  再说回那日无锡的茶楼,过百龄与许在中再会,二人寒暄片刻,过百龄便笑着问道:“许先生特来找我,不知究竟有何事?”
  许在中的脸色突然严肃了起来,向过百龄问道:“过先生,您隐居无锡多年,不问世事,或许对于当今棋界的动向已经不大清楚了吧。许某冒昧问一声,过先生可曾听过江南棋界近日流传的一个传言?”
  没等许在中说完,过百龄便又笑了:“许先生说的,当是嘉兴周懒予吧。”
  “正是。”许在中点头道,“棋界传言,此人近两三年行走于江南各地,遍寻高手对弈,隐隐已有王者气象……”
  许在中说到这里,过百龄却仍不言语,只是笑着,一副与我无关的架势。
  许在中有些焦躁,提高声音问道:“过先生,一个晚辈如此狂妄,四处挑战,您也不担心?”
  “担心?”过百龄的语气似乎很随意,“担心什么?年轻人有闯劲不是很好嘛,我当年也是这样,一个人跑到京城去,叫着嚷着要出人头地,还跟林符卿大战了百余合呢……”<点评:长江后浪推前浪,历史规则不可阻挡。>
  许在中听出来了,过百龄这是不把棋界的事放在心上了。可许在中却不依不饶,又问道:“过先生过去隐居于此,是因为天下纷乱,不愿惹人注意。如今天下初定,棋界正慢慢恢复生机。作为棋坛公认的盟主,天下第一的过先生,却没有复出棋界的打算吗?”
  “复出?”过百龄笑着指了指不远处那几个刚刚输给了自己的乡亲们,“你看我什么时候退出过棋界?”
  “这不一样!”许在中有些恼火了,“如今棋界就要复兴,正是需要盟主的时候。过先生终日满足于在此与乡民对弈取乐,棋坛群龙无首,我们这些想有些作为的棋手也将手足无措啊!”
  过百龄听到这里,却略微有些严肃了起来。看到过百龄罕见地收起了笑容,许在中竟微微有些心惊。
  二十多年前过百龄曾经有过的那种威严,这一瞬间似乎立刻又回到了他的身上——或者说,那种威严感其实从没有离开过,只是过百龄一直刻意隐藏着它。
  “许先生,棋界要复兴,不是过百龄一个人能完成的。”过百龄缓缓说道,“这十多年来,各地棋手都隐姓埋名,不少高手甚至死于战乱。棋界要想复兴,需要更多高手。而这些高手当中,需要有一个人足够做我过百龄的对手。我毕竟已经老迈,若我出山之时,棋界竟无人能与我为敌,仍然难有大兴之时。我隐居无锡,心里却一直在关心棋界动向,等待着那个足以做我对手的人出现。一旦这个人出现了,我就会回到棋界。”
  过百龄需要一个对手!
  许在中低声问道:“过先生以为,那个叫周懒予的少年如何?”
  过百龄缓缓摇了摇头:“他还太年轻,恐怕还需要历练。”
  “可是他势头很盛,江南不少隐居的高手都败在了他的手上。棋界传言,能击败得了周懒予的,唯有过先生一人了。”
  过百龄沉思了片刻,却仍旧摇了摇头,道:“在我看来,那是那些江南名手在乱世里生疏了棋艺而已,当年的他们断不会败在一个毛头小子手上。”
  许在中却摇了摇头,道:“过先生,还记得吴下第一手盛大有吗?”
  过百龄一惊,微微点了点头。
  “前不久,盛大有也败在了周懒予手上。”许在中悠悠地说道。
  过百龄心中一震。别人或许会疏于锻炼而生疏了棋艺,但那个从不肯服输的盛大有必非这样的人——即使是战乱之世。如果那个周懒予确实击败了盛大有,那他可就真的是个顶尖高手了。
  “这个传言是真是假,尚还不能断言。”过百龄继续说道。
  许在中略作沉吟,低声道:“既然如此,我亲自去找周懒予试试他的棋力,过先生以为如何?”
  过百龄轻轻皱了皱眉头,随即点头道:“有劳许先生了,务必要试出周懒予真正的实力来。”
  许在中缓缓站起身,向过百龄行了一礼,道:“告辞!”
  过百龄立刻又恢复了平时那孩童般的笑容,回礼道:“许先生,一路顺风。”

  顺治九年左右,浙江某地。
  一座茶楼,棋座四周被人围得水泄不通。
  棋座上,一个老者对着棋盘,举棋不定,汗如雨下。看他此刻神情,似乎随时会口中吐出一口鲜血倒在棋盘上一般。而在这老者对面,一个年轻人正聚精会神地——看着小说。
  且看那少年,生得眉清目秀,穿得却简单朴素,坐在棋盘边上却一眼也不向棋盘上看,仿佛全然没察觉到旁边的老者正冥思苦想一般。他微微弓着身子,目不转睛地盯着手上那本稗官小说,似乎整个灵魂都被那小说给吸进去了一般,对身旁的棋局竟全然不在意。
  这两个人坐在同一张棋盘两侧,实在诡异,无论如何看不出这俩人竟是对手。
  那老者看了半晌,终于犹犹豫豫地落下了一子。一声清脆的落子声,观战众人听得确切,那正看小说的少年却似乎还沉浸在小说的世界里无法自拔。眼看那少年像是要把整本小说看完了再下棋,一个书生和一个和尚突然从观战人群中走出来,轻轻推了那少年一下。
  “周懒予,该你行棋了。”他们提醒道。
  少年周懒予这才如梦方醒,以满脸遗憾的表情暂时合上了小说,看了看眼前的棋盘。只不过须臾功夫,周懒予便轻轻摇头笑了笑,取出一粒棋子,似乎毫不在意地轻轻落到了盘上,然后也不去看对方的反应,只管再把小说翻开接着看。一边翻开书,周懒予一边若无其事地指了指棋盘说道:“这局下完,你会输我六个子。”
  观战众人一愣,看棋局此时不过才进行到中盘,那少年怎么就断言自己胜六子了?众人不禁窃窃私语起来。
  “听闻前朝国手颜伦,布势之后就能断言此局胜负几子,我素来以为那只不过是谣传而已。今日这周郎一边看小说一边下棋,不过看了一眼棋盘就敢断言胜负子数,莫非天下果然有这等奇人,能预知胜负?”
  众人惊诧着,却有一个过路旅人只是微微笑着,藏身于众人之中,不发一言。但在心里,这旅人忍不住点头称是——
  这局棋,周懒予确实将以六子取胜,我与周懒予的判断相同。但我从头到尾聚精会神看着棋局,一遍遍计算之后才得出了这个结论。周懒予却只是抬头看一眼就能算得如此精确,看来若论计算速度,周懒予恐怕远胜当今棋界任何人。
  如此禀赋,实在惊人。
  过了许久,一局下完,众人再看胜负,果然如周懒予所说,他胜了六子!观战众人不禁大骇,惊为天人。周懒予却毫不意外,仍旧入迷地看着手中的小说,嘴上缓缓说道:“彩银留下,还有谁有兴趣来战上一局的,请上棋座吧。”
  说完,周懒予仍旧翻着手中的小说,甚至都没抬头看众人一眼!
  众人议论纷纷,却一时没有人敢再到棋盘边上去。
  “这少年在这里下了几天棋了,一局都没输过。”
  “他总是这样边看小说边下棋,下出来的棋却厉害极了,别人就是赢不了。”
  “这少年就是传说中的周懒予,听说他在江淮一带到处杀茶楼,每次都是这么边看小说边下棋,却从来没碰到过对手!”<点评:庖丁解牛,游刃有余。>
  “看来棋界也要改朝换代了,这周懒予必定已是当今的第一高手。”
  众人正言语间,一个人突然从人群中走出,站到了棋座一旁。众人大惊,急忙看去,只见那人大约三四十岁年纪,一身旅人打扮,却十指纤细,不像是个吃苦受难的人。
  “久闻嘉兴周懒予先生名号,今日得见,荣幸之至。”那人向周懒予拱手抱拳道。
  周懒予听得此人言语谦恭,自己也不好太过嚣张,于是暂时合上书卷,起身向那人答礼。一抬头,却只见那人目光如炬,气势十足,不禁心底有些颤动。周懒予急忙还礼,道:“在下周懒予,未请教阁下高姓大名。”
  那人答道:“在下许在中,行走于江淮多年,也曾与几位高手交过手,自视棋力不差。今日因机缘巧合在此偶遇天下闻名的少年才俊,在下一时技痒,想与阁下切磋切磋,不知可否?”
  周懒予还没有答话,观战众人中却传出动静来。
  “这许在中我知道,听说常与过百龄对弈,乃是江南一带顶尖的高手!”
  周懒予听完,笑了笑,将刚才得来的彩银随手取出一锭,放到了棋座一旁,道:“既然有缘盘上对一局,在下自然不当推辞。至于彩银,在下出了。阁下若想多加些也可,不想多加便就这样开始对局吧。”
  眼前这个人话虽说得谦虚,但这气势绝非凡手,想必有些本事。得以遇到这样的人物,一局下来必定获益良多。这种棋,即使没有彩银也要下。
  许在中笑了笑,从怀中又取出一锭纹银,扔在了棋座旁,缓缓说道:“机会难得,若只与阁下对一局便有些可惜了,何况先手后手有别,总难免有失公平。不如你我对两局,各先行一局,以这两局棋的结果来定胜负,胜者便得这两锭纹银作为彩头,如何?”
  周懒予听了,知道今日这许在中必定不是巧遇,乃是特意来寻他决战的。这么一来,今日这一战,就不是抢夺两锭银子这么简单了——许在中的背后,一定还有更强的人在,也许正是那号称天下棋界盟主的过百龄!
  既然如此,这一战便退缩不得了!就先击败这许在中,作为向过百龄发去的战书吧!

  二人入座,互行一礼。周懒予年岁较轻,便首先执白先行。周懒予知道这次面对的是强敌,于是竟舍了小说,专心看向了棋盘。起手一招,周懒予便向那许在中攻杀过去。
  许在中非等闲之辈,昔日太平时就曾与江用卿这样的高手有过对局,战乱时又常与过百龄切磋,盘上能征惯战,乃是一员骁将。眼见周懒予攻杀过来,他也不忙着抵挡,而是直奔对面杀回去,要先拔了周懒予主营。周懒予不慌不忙,大刀一横便向许在中劈杀过去。许在中认得这一招,乃是大名鼎鼎的“倚盖”。许在中心底暗笑——小子,你可知道派我来试探你的正是“倚盖宗师”过百龄?
  许在中心中底气十足,便抗住周懒予的大刀,只管迎着对手强军砍杀过去。周懒予正要挡,却只觉这许在中杀气十足,好生厉害,根本抵挡不住。许在中冲杀一阵,却只觉得周懒予的棋力量出乎意料的弱,简直不堪一击,不禁有些失望。
  周懒予毕竟不是以力战见长的棋手,强行斗力绝非许在中敌手。眼看许在中大军好生威风,就要将周懒予大阵冲杀得七零八落。周懒予突然脸色一变,心底一横,竟突然撤出主营,转而攻袭许在中身后而去!许在中大感意外,不小心被周懒予断去了归路,大军成了一条孤龙。许在中却毫不在意,方才已经试探出这周懒予论力量远非自己敌手,自然无需惊慌,于是只管舞着孤龙四面冲杀。观战众人看那条孤龙,好生厉害,竟从一边一角杀出,直至满盘乱舞,周懒予军士莫能抵挡。周懒予知道厉害,也不强攻,而是四处拦住许在中去路。
  许在中的力量远在周懒予之上,周懒予心知硬拼不是上策,但这条龙若不杀则大局必败。这局胜负的关键,就是如何屠了许在中这条极其骁勇善战的巨龙。周懒予的策略是:避其锋芒,请君入瓮。
  许在中大龙虽不能保证活净,却杀得勇猛,直教周懒予军士血光四溅。许在中心里正得意,却不知自己已经中了周懒予的圈套。周懒予深谙盘上兵法,只管让许在中士气骄横,却一步步引诱许在中大龙向左上主营逃去。许在中只道生路就在左上,而中腹周懒予已被杀得破绽百出,待安定了大龙便是大胜之局。岂料许在中大龙刚刚奔袭到左上主营,周懒予突然一声令下,伏兵尽出,奇袭许在中左上主营身后。许在中大惊,再要抵挡却无兵可调。再回头看,方才杀得过猛,没有留下空间做眼位,只想着逃到左上便能化险为夷。如今左上主营遭到奇袭,许在中那条善战的大龙就如同到了垓下的楚霸王,再无活路了!
  这一局许在中转战天下,却穷于一角,满盘血战最终却换来一场惨败,众人不禁大吃一惊。可是纵观全局,却又没有觉得周懒予究竟下出了多么惊人的妙法,甚至局部战役往往都在吃亏,最后许在中之所以输似乎仅仅是一时大意而已。许在中也觉得这是周懒予捡来了一场胜利,却只有周懒予一人在心底暗暗笑着。
  “方才一局,许先生弈得气势十足,懒予运气好,得了胜利。下一局,懒予先行,望许先生莫再相让了。”
  许在中只道一局棋下来也没见周懒予几分手腕,反而只觉力量弱小,不像是高手,于是心中暗暗决心下局棋要大胜周懒予方可。
  棋局一开,二人各自展开阵势。两军在四角上各自交兵数合,很快便将主战场定在了左边。左边一战,周懒予使出奇招,竟虚点进许在中大军深处。许在中不知变化,不敢轻易应对,便只管扩张开阵型,也好让自己有些退路。周懒予见许在中不应,暗暗一笑,立刻由虚转实,直直杀将出来。许在中急忙应对,却苦于从未见过这种形状,应得别扭,竟被周懒予将左边军阵尽数袭去,白军瞬间成了空中楼阁。许在中大怒,自恃力量强过周懒予,竟在中腹与周懒予展开了空中大战!这场空中大战,双方几路人马都是无根之卒,战得当真壮烈,观者无不称奇。两人苦战数合,先是许在中吞了周懒予一队人马,凌空在中腹造出阵势;然后周懒予却趁势转向,中腹无根之军竟急袭下边而去,杀得许在中左下主营好生辛苦,白军主将把城池尽数赔了个干净才总算拼死逃得性命出来。许在中大怒,命那丢了主营的主将戴罪立功,率领大军要全歼周懒予中腹那无根之军。周懒予却弈得精妙,左右虚晃,刀刀留力,声东击西,暗度陈仓,竟杀得许在中头晕眼花。最后,周懒予竟如变魔术一般把那中腹“空军”造成了一片生死无忧的军阵。
  至此,这场中原空中大混战告一段落,周懒予折损一队人马,却保住了另一队中腹大军。许在中虽得了中原一阵,却将左下主营悉数赔尽,右下又被周懒予奋力抢下,局面已大不利。许在中只得苦苦追赶,招招凶悍,力求扭转败局。这许在中也确实是高手,周懒予虽竭力应对,但抵挡得十分吃力,处处损兵折将。好在优势尚大,周懒予虽小损数城仍无碍大局,此局弈毕又是周懒予得了小胜。
  两局下来,周懒予全部获胜,众人又是一阵惊叹。许在中连败两局,无话可说,只好自认输了彩银,急匆匆离开了茶楼。
  周懒予只是静静看着许在中离开的背影,心中暗暗笑了。
  过百龄,看来我终于可以把你逼出来了。

  数日后,无锡。
  茶楼里,过百龄静静看着棋盘上许在中摆出的对局。
  连续两局棋,许在中都输了。以许在中的棋力,能一先一后连续击败他两局的人,整个江南也找不出几人来。周懒予的棋力,看来比过百龄原先所预想的还要高。
  “许先生,你觉得周懒予棋力如何?”
  许在中被过百龄这么一问,却愣住了。
  “如果光看棋谱,我觉得他其实水平一般。”许在中缓缓说道,“不,即使是真真切切和他交了手,我也仍然不觉得他有多强。说句老实话,周懒予的棋,力量很弱,也不见什么特别异想天开的妙法,所有招法看上去都稀松平常,可我就是赢不了他,实在让我怎么想也想不明白……”
  过百龄却笑了:“想不到天下竟有人能让许先生给出这样的评价来,着实有趣。”
  许在中却笑不出来,只是低声向过百龄问道:“过先生,你觉得周懒予的棋如何?”
  过百龄沉默了许久,终于轻声答道:“看似寻常,其实内里自有妙处。许先生的棋,风格是‘刚’、而周懒予的棋,风格是‘柔’。许先生觉得周懒予力量太弱,我看来这恰恰是周懒予强于许先生的地方。至刚易折,周懒予善于避实就虚,对弈起来自然能克制得了许先生。”
  许在中缓缓点了点头,又问道:“那么,过先生觉得,周懒予可以做你的对手吗?”
  过百龄闻言,却只是诡异地笑了笑。
  顺治十年,无锡过百龄结束了自己的隐居生涯,重新回到了棋界。
  消息传出,棋界大震,群雄又迎回了自己的盟主,众人欢呼雀跃,明末棋界的盛世将随着过百龄的回归而延续到清朝了!
  随着过百龄的回归,老一辈的棋坛国手,如汪幼清、周元服、盛大有等人纷纷回到了棋界,在江南各地出现,迎接新生代棋手的挑战。这些老国手年纪虽然大了,威风却不减当年,一时间竟然让江南棋界新锐纷纷前来顶礼膜拜。
  过百龄多年未曾踏足棋界,他的棋力有没有退步呢?
  对于这个质疑,过百龄只是笑着说了一句:对我的棋力有怀疑的,尽管来挑战吧,来者不拒。
  与传说中的过百龄交手,这对于江南的新生代棋手而言就如同是梦境一般。过百龄的故事,到了这时早已经成为了传奇,甚至是神话。于是抱着朝圣的心态,无数高手从各地赶往无锡,要来见识一下传说中天下棋界盟主的棋力。
  何况过百龄现在已经五十多岁了,年纪老迈,身体不如当年。如果他一不留神输给了挑战者,那岂不是挑战者一战成名的大好机会?
  对于从各地赶来的棋手,过百龄却不见有丝毫畏惧。他的脸上始终保持着孩童般天真纯洁的笑容,然后以最严厉的招法迎击敢来挑战的对手。
  过百龄年纪虽然大了,招法却不见迟钝,反而愈加老辣!晚辈们不知厉害,一个个都往过百龄的阵地里冲杀进去,却不料个个都是丢盔弃甲,惨败而归。众人惊叹不已,只道过百龄是棋神转世,五十多岁了竟还这么厉害。
  其实他们并不知道,过百龄隐居无锡的岁月里,几乎一天也没有离开过围棋——虽然是在与那些没什么棋品的乡亲们对弈。
  与乡亲们下棋,而且允许对手随意悔棋,甚至聚众讨论,最后还有给那些臭棋篓子复盘,你以为过百龄真的是闲得无聊来指导初学者吗?
  错!过百龄是在锻炼自己的棋力,只是他不需要借用别人来锻炼,而是自己锻炼自己!
  在与那些乡亲们对弈的过程当中,过百龄不断地在做着实验。他在盘上不断下出自己过去从未下出过的新招法,然后自己琢磨如何来破解这一招,再研究如何将这一招做改进,如此循环往复,于是十多年下来过百龄的心中其实已经装下了无数当今棋界还没有出现过的奇招鬼手。而在下指导棋的过程当中,过百龄也在保持着自己的棋感,他的计算力其实一天也没有下降过。至于局后的复盘——那些连落子无悔都不懂的乡野村夫,哪里能看得懂过百龄的复盘,那些复盘根本就是过百龄摆给自己看的!所谓一个子一个子地讲解给对手听,其实只是幌子,过百龄是在一个子一个子地分析自己的棋招,他其实一直在等待着重回棋界的这一刻!
  过百龄这几十年的笑容后面,其实隐藏着他更大的野心。
  他知道,自己渐渐老了,而棋界不可能一直依赖一个五十多岁的过百龄来领导——棋界需要一个新的盟主,但这个盟主必须要能够通过过百龄的试炼!

  过百龄重回棋界,杀得江南新锐棋手纷纷溃败,不敢再战。棋界传言过百龄的棋,比起当年甚至更加厉害了,他将继续统领棋界至少二十年。
  从万历末年算起,过百龄独享天下第一盛名已经将近三十年了。围棋史上,能够做到这一点的人,过百龄当是第一个。这就是一个活着的传奇,他的存在就是围棋这门技艺存在的意义所在。
  然而,对于这些对过百龄的无尽的赞誉,却有一个人不服了。
  ——过百龄,你终于出现了,我找你很多年了!
  就在过百龄复出大约几个月后,一个棋迷找到了过百龄,给了他一封书信。那是一封战书,挑战者名字叫做周懒予。
  ——周懒予,这封战书我也等了很久了。
  两人虽未见面,却似乎已经剑拔弩张。一个在浙江,一个在无锡,两人却仿佛面对面站着一般。
  “过先生,久仰大名,早就想来请您指教指教了。”
  “周先生,机会难得,还望使出全力,也让过百龄好好施展施展手段。”
  “与过先生交手,自然要尽兴。但当年过先生与林符卿决战,缠斗百余局方分出高下。我与先生对局,一两局自然必定难以尽兴啊。”
  “哦?那么周先生想对弈多少局呢?”
  周懒予暗暗一笑:“十番棋!”

  十番棋这个称呼,在如今可是大名鼎鼎。
  十番棋的故事,最著名的当然是20世纪上半叶,传奇棋手吴清源以多次十番棋将日本三代高手全部击败,独享天下第一的历史。而日本围棋史上著名的十番棋争棋故事数不胜数,久而久之使得大家形成了一个印象——十番棋是日本围棋的发明。
  有棋份升降的十番棋,确实是日本围棋的贡献。日本争棋的历史,可以从正保二年(1645年)到承应二年(1653年)的本因坊算悦与安井算知六番争棋开始算起。由于日本围棋一直有重视棋份的传统,因此日本的争棋几乎是从一开始就带有升降性质的,从一开始的连败四局降一级,到后来的多负四局就降一级,升降番棋经历了几百年的历史,直到吴清源以一己之力力败日本所有高手,成为“十番棋的王者”,彻底把日本人打出了升降番棋阴影,再加上全分先贴目对弈规则的流行,升降番棋的历史才终于结束了。而升降番棋究竟几番棋最合适,这一点却是经历过无数次变化的,从一开始的六番棋,到后来的本因坊道悦与安井算知六十番对决(其实只下了二十局),最后才终于慢慢确定了十番棋是比较合适的数字。
  而在中国,如果要论番棋争霸的历史,毫无疑问比日本久远。更早的笔者没有统计过,至少万历末年到天启初年(约1613年到1623年之间)过百龄和林符卿就曾有过百局争霸的历史。另外如果大家还记得,三大派时代李釜与程汝亮也曾有过定义不大严格的六番棋对决。而十番棋的出现,以笔者所查资料来看最早就是过百龄与周懒予的十番棋对决。
  当然,中国到了明清时期对于棋份已经看得很淡了,只要大家名气差不多,为了照顾双方面子都是分先对弈的,只有名气明显较弱的一方出于尊重对方的考虑会选择下让子棋。因此,中国的番棋争霸并不存在升降棋份的问题。但是这并不等于中国的番棋争霸就不如日本番棋争霸那么激烈了——要知道,有了升降级,只要下到最后双方都不升不降那就算胜败未分;可是没有升降级,最后纯粹比较胜局数,那可就是每一局都必须拼死命赢下来的!
  周懒予向过百龄提出十番棋决战,就是要清晰地让世人知道,这场决战的胜者是真真切切凭借棋力取胜的,而不是一时运气而已。
  换句话说,十番棋决胜之后,胜出的那个人就将是无可争议的清朝第一位棋坛王者!至于败者,那就是真真正正、彻彻底底地被打败了。
  周懒予将十番棋三个字写在了战书上,放到了过百龄的眼前,高声问道:“过先生,你敢应战吗?”
  过百龄看着那三个字,如往常一样微微笑着,答道:“周先生,请出招吧。”
  这正是:
  嘉兴游子化青龙,无锡盘侧不老松。
  笑问天下谁王者,十番胜负血泪中。

  欲知这十番棋胜负如何,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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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31 编辑

第四十六回 倚盖相争双杰斗阵法 王者互博两雄分高低



  上回说到,许在中代过百龄试探周懒予棋力,竟连败两局,而且败得不明所以。过百龄看过棋谱,终于肯定周懒予便是自己一直在等待的对手,就此重出棋界江湖。周懒予得到消息,便送去战书,要与过百龄以十番棋决一雌雄。
  消息在江南一带传开,竟至天地为之一震!过百龄之名,在明朝遗老和江南贵族中可谓如雷贯耳,人气十足。而周懒予在江淮一带的名声也日渐高涨,堪称棋界新贵。老盟主复出第一场大仗,就是应战江南棋界新秀周懒予的挑战,而且一战就是十局!
  万众瞩目,千古对决。
  刚刚经历了明朝的灭亡,在新时代中一时间无所适从的老公卿、旧书生们,在这场注定将会成为传奇的过周之争中仿佛又看到了昔日的影子。过百龄与周懒予的棋界巅峰之战,让他们回想起了无数曾经熟悉的画面。
  鲍一中、颜伦、李釜、程汝亮、方子振、岑乾、林符卿……
  一个朝代虽然结束了,但是棋界的文化,却将随着这一战得到传承。任何时代,棋盘上的故事都是一样的!
  顺治十年,江淮之地,过百龄对周懒予。明清围棋史上大名鼎鼎的“过周十局”就此拉开大幕!

  那一日,茶楼内,人满为患,将棋座里三层外三层,包了个严严实实。众人互相看看,只见这人群里老的七八十岁,小的十二三岁,远的天南海北,近的城中乡亲,上至前朝公卿贵族,下至当地难民乞丐,此刻竟都不分身份高下,全挤在了一起等着看棋。这边有人喊下注,那边有人做买卖,一派盛世回光景象,哪里见得半点战乱初定之感。
  茶楼地方不够大,众人甚至在茶楼外边摆起了小棋座小棋盘,三五成群地围着,不求挤进去亲眼看看对局,只求人家把棋招传出来,自己好在一边摆摆看。这观棋的队伍就这么从茶楼里漫出来,竟把附近街道全给占得满满当当。<点评:现今大棋盘讲解,那时小棋盘讲解。>
  再看靠近棋座的地方,观棋的人里有几个面熟的,很快就被众人给认了出来!
  只见那人群里头,昔日的单锤棋侠汪幼清、吴兴宗师周元服、吴下第一手盛大有竟也静静立在前头,互相交流着什么。那汪幼清、周元服如今已是垂垂老矣,盛大有也已是中年。三人回忆起当年与过百龄初识之时的风华正茂,不禁感慨万千。如今这茶楼的景象,已经多年没有出现过了,甚至就是明朝时也没见过那局棋能如此轰动。三人不禁感叹,棋界的盛世终于超越了战乱,重回中华大地了。
  “当年在京城与过先生相识是,彼此都还是少年。如今时过境迁,大家都已生出华发,真叫人嗟叹啊。”汪幼清不禁叹道。
  “过先生独霸天下棋界盟主之位几十年,这复出一战能如此轰动,也总算是棋界幸事。”周元服也从心底赞道。
  “只可惜,要做过先生复出之战的对手,那周懒予只怕分量还是差了点……”汪幼清低声说道。
  这话传出来,一旁的盛大有却重重地哼了一声:“汪先生只怕还不知道那周懒予的厉害吧!”
  汪幼清和周元服微微一惊,问道:“我们不知道,莫非阁下知道?”
  盛大有哈哈大笑,道:“周懒予的棋力,已不在我盛大有之下。二十多岁,能有如此棋力,必当是天下国手之才。如汪先生、周先生之流,只怕也要望尘莫及啊。”
  二人心中不悦,正要争辩,却听得外边起了一阵骚动。众人回头望去,却见是周懒予到了。
  只见那周懒予年纪轻轻,眉目间神采奕奕,身上一套华丽衣裳,如同参加一场盛宴一般。他的身边,懒人萧远士,懒斋牧云和尚陪同着,一步步向茶楼棋座上走去。沿路上周懒予也不跟观战者打招呼,只管箭步上前,棋局未开,已有杀气。到了棋座边,那周懒予缓缓坐下,便从袖中取出一本小说,也不理会周围观者如堵,自顾自聚精会神地看了起来!
  那汪幼清、周元服都是旧时出入公卿府邸的高手,见了周懒予这在棋座边读小说的样子,又看他坐姿不雅,心中对他没有一丝好感。要知道,明朝时候的棋手,不论是在茶楼对弈还是去公卿家下棋,都要讲究国手风范,坐下便要纹丝不动,在棋盘边就该像一尊石佛。不这么做,首先是对对手不敬,其次是让公卿觉得不顺眼,这就会丢身价。周元服、汪幼清他们做棋手的时候,对这些方面都是极其注意的。而再看这周懒予,坐到棋盘边就像一滩泥,还一个劲儿地翻稗官小说看,完全不像棋手的样子。如此人物,怎配与过百龄进行十番胜负对决?
  不过须臾工夫,外面又传来了一阵山呼海啸般的动静。众人大惊,急忙迎出去看。果然,远远地便看见,那是过百龄来了!
  在许在中的引路下,过百龄缓缓向茶楼走来。那过百龄衣着朴素,甚至显得有些寒酸,与刚才到的周懒予一身华丽装束相比犹如天地之别。众人再看过百龄容颜,脸上竟找不到一丝皱纹,又无胡须,乍一看竟与三十年前独闯京城时别无二致,唯有几缕略白的头发显出些许沧桑来。此刻过百龄脸上满是孩童般的笑容,慢慢地走着,四处向前来观战的人拱手行礼,每一拱手都是一片山呼海啸般的欢呼,犹如凯旋的英雄一般。
  周懒予独自坐在茶楼里,仍旧静静地看着小说,外面的欢呼声似乎与他无关一般。然而周懒予的心底,却在暗暗地倾听着——那欢呼声越来越近了。
  过百龄进到茶楼里,与昔日旧友们寒暄几句,便缓缓走上了棋座。棋座对面,周懒予缓缓收起了小说,站起身子,向过百龄恭敬地行了一礼。
  “晚辈周懒予,见过天下国手过先生。”
  周懒予言语说得谦恭,但口气却剑拔弩张,充满了火药味。过百龄分明听出了这年轻人的气势,脸上却不露半分杀机,仍旧堆满了笑意回礼道:“周先生,初次见面,果然气度异于常人。如此大战之前,还能有兴致读小说,真让过百龄大感佩服啊。”
  眼看着那过百龄满面的笑意,周懒予竟感觉不到一丝决战的气息,这反而让周懒予大感意外——是过百龄惯于胜负之道,早已学会将杀气收于胸中,还是如今的过百龄根本已经不再看重胜负了?
  这种不可把握的感觉,竟反而让周懒予有些惊慌。
  二人坐定,周懒予便向过百龄再行一礼,道:“过先生,今日你我一战,你不怕棋界就此改朝换代吗?”
  过百龄大笑,道:“胜败自有天意,强者自当问鼎天下。既然如此,我何必去操这份心呢?”
  过百龄这话,似乎是全无争胜负之心了。但周懒予仍不满意,他试探着问道:“过先生,您是棋界前辈,天下闻名,此一战又是复出之战。晚辈不敢造次,若过先生心有顾虑,这十局棋可以让先与在下对弈,如此则胜负都无损于阁下盛名,如何?”
  过百龄仍旧大笑,道:“说好了是争天下国寿,哪有让先争国手的?你既然有心要与我争夺,就只管分先胜了我吧。”
  此言一出,豪气四溢,观众中人忍不住竟同时拍手叫好,一时间又是一阵欢呼。周懒予这才终于明白了——过百龄这是真的要给他一个机会去争夺天下第一的名誉了!
  看着眼前这个看上去“年纪轻轻”的老前辈,周懒予终于不再做推辞,拱手在胸前一抱,,道一声“请”。那边过百龄也缓缓收起笑容,还礼答声“静候高招”。两人布下势子,拉开局面,顿时只见盘上一片肃杀之气,众人屏息凝神,静待这清朝围棋史上第一次争棋开战。

  这一局,周懒予执白先行。周懒予看了看空旷的棋盘,四角上双方各自占住主营,只觉满盘虽未落一子,已是刀光剑影,血色如海了。
  这第一招该如何出,怎么才能最好地克制传说中的倚盖宗师过百龄?是抢攻?是固守?是刀剑齐发、突击敌营?还是虚晃一枪、直奔中原?周懒予看着棋盘,沉吟良久,直教观战众人议论纷纷,只道这少年被老盟主气势所慑,心中畏惧了。
  不知过了多久,周懒予的脸上却露出了奇诡的笑意!他缓缓取出一粒白子,静静落到了盘上。众人看去,那却是一招九三!
  彼时对弈,起手式虽纷繁复杂,但总结起来大致无非三种:挂角、守角、分投。挂角是明朝乃至明朝以前棋手的第一选择。正所谓先下手为强,坐拥先手之利,当然要用进攻将这优势发挥到淋漓尽致。从挂角延伸开来,就有镇神头、金井栏、倒垂莲、倚盖等各种各样的攻防定式,就此点燃战火烧向全局便是古棋最常见的开局方式。守角,顾名思义,开局之后并不强攻地方主营,而是将自己阵型打开,等着对手杀来。古棋中最常见的守角起手,便是大飞守角。此招一出,则自己势力张开,以不变应万变,是一招稳重的下法,但轻易丢失主动权,加上星位座子背后空隙不小,总容易被对手偷袭,起手守角的效率较差,因此出现的频率比挂角要低得多。而分投,则介于挂角和守角之间。在双方势子的中间偏左或者偏右的低位上先落一手,来去可自由选择,敌攻则我也攻,敌守则我也守,将下一招的选择权交给对方,自己却总能来去自如。但在清朝之前,棋手普遍认为起手分投是不够气势的招法,显得没有主见,下得过于软弱,因此很少有人使用。虽然偶尔能在林符卿的棋谱中看到分投起手的下法,但那都是林符卿之流的棋手倚仗力量强大,告诉对手我可让你随意选择攻守的心理战下法。总的来说,分投起手在清朝以前,是属于“非主流”下法的。
  周懒予的第一手,落在了下边右侧的“九三”一点,也就是从下往上数第三道,从右往左数第九道的交点上。这一点,距离右侧的过百龄黑座子间隔四路,距离左下的周懒予白座子间隔六路,乃是古谱分投起手中最常见的一种。但分投这种下法,只有如林符卿这种目中无人的人对阵下手时才会使用,真正的高手对决绝不应当这样出招啊!看着这招九三分投,过百龄只感觉自己似乎又回到了年轻时挑战林符卿的岁月一般。
  乍一看,似乎是周懒予对身为前辈的过百龄极不尊重。
  然而,周懒予却自有考虑。过百龄号称“倚盖宗师”,起手必用倚盖。而倚盖一招,周懒予细致研究过,被压制一方将难以脱身,过百龄必定将就此掌握全局主动。而这一点,是周懒予绝不愿意看到的——也就是说,周懒予必须防止过百龄对自己施展倚盖。所以,周懒予不能选择挂角。但另一方面,周懒予对倚盖的精深研究又恰恰可以反过来克制过百龄,那将是对过百龄最大的打击。所以,周懒予不能选择守角,那将让过百龄不敢来施展小飞挂角,自己也就失去了施展倚盖的机会。如此看来,要想不让过百龄对自己施展倚盖,而又让自己反过来对过百龄使出这招来,唯一可用的起手式,就只有分投了!
  周懒予落下九三一子,似乎就是在明目张胆地告诉过百龄:来挂角吧,只要你有这个胆子!
  过百龄看着这招九三分投,笑了笑,在心中默默答道:周懒予,既然你请我去挂角,我就来看看你究竟有几分功夫吧!
  过百龄毫不客气,取出一粒黑子,直直向左下周懒予主营杀来。一声脆响,众人看去,只见过百龄黑将舞着大刀,已经杀至周懒予城下。周懒予早料到过百龄会出这一手,于是布下军令,几乎不费半点思索,一粒棋子便直直向盘上落去。光影一交,过百龄那黑军大将突然觉得肩头一沉,定睛看去,却只见周懒予的兵刃竟已经重重地压在了他的身上!
  倚盖!
  茶楼内外,观战人群几乎异口同声发出一阵惊呼!
  年纪轻轻的周懒予面对倚盖宗师过百龄,竟然胆敢施展出过百龄的绝招来!
  过百龄却忍不住在心底击节叫好:好一个周懒予,胆色过人,真有几分王者风范!就凭这一招不畏前辈的倚盖,周懒予的未来便大有可期!只是,敢施展出倚盖的周懒予,究竟对倚盖有几分理解呢?
  过百龄自信满满,按照自己所研究的定式下法开始在左下角与周懒予的倚盖进行缠斗。周懒予也同样是对倚盖研究精深之人,过百龄施展出的招法他全都认识,自然无所畏惧,只管跟着应对。两边都是高手,几番交手下来便心中知晓对方是精通倚盖之人,比拼定式必然难分高下。周懒予心中暗暗得意——按照这个定式继续下去,最初那招分投恰好占住了过百龄扩展军阵的要点上,继续按定式摆下去必定是过百龄不利。棋盘上,只见那原先被众人嘲笑指责的九三大军,此刻却早已横刀立马,随时等着主帅一声令下前去协助围剿过百龄大军了。
  过百龄也是精通倚盖之人,岂能不知此时定式不合时宜。但过百龄却只是轻轻笑着,心中早有打算。行至第十手,按照彼时定式,当强行断开周懒予主阵,然后左右夹攻壁周懒予要么弃去角部主营,要么苦苦活出两三目棋来,再把苦活出来的这两三目棋作还棋头还出去。但此刻局面下,若继续按照定式下出来,周懒予只需忍住这口气在角里苦活,然后便可活动起九三一军前来攻打过百龄。由于周懒予角地无忧,一旦攻杀起来必定是过百龄苦战。过百龄看清这一点,第十手却没有强行断开敌军,而是向着周懒予九三大军的方向长了一手。这一手,若在定式中来看是必定亏损,但此刻却恰好对周懒予的九三大军形成威慑,自己又觅得出路,绝无不满之理。周懒予见过百龄思路如此清晰灵活,不禁叹服。只见过百龄暂时安稳了自己的挂角大军,便回过身开始按照原有定式的招法强断周懒予。二人都精通此处变化,几乎不见喘息之机,便如飞一般在左下角缠斗了十余手,周懒予角地苦活,过百龄两面取势,还断开了周懒予中腹大军。战斗暂告一段落,看起来似乎是过百龄得手。
  在过百龄看来,此处的倚盖定式便可以就此完结了,乃是优势。然而,周懒予却在心底暗笑:对我来说,定式还没有结束呢!
  只见周懒予活动起被过百龄断开的中腹大军,舞着这队无根士卒向着中腹扩张开来。只见周懒予那队无根军,左右冲杀,处处攻敌薄弱处,竟让过百龄大呼意外。过百龄不愿受制于敌,便也强行派出一支敢死孤队冲杀向中腹而去。周懒予却左右布下疑兵,随后假借进攻之机先在左侧造出铁壁,又在右边断开过百龄中腹军士,要用中腹的孤军强杀过百龄的敢死队!
  想吃过百龄的棋,哪有那么容易?过百龄笑着,步步引诱周懒予将左侧铁壁走重。周懒予果然如过百龄所预料的,一步步将大阵扩张开来。过百龄见时机成熟,突然一声炮响,伏兵尽出,突袭周懒予铁壁身后薄弱处!周懒予岂能抵挡,一条铁壁竟猛地被断开,中腹军阵顿时危机四伏!
  观战众人看得心惊肉跳,不禁赞叹过百龄真是盘上的兵法家,如此奇谋却隐藏得滴水不漏,无一人看出端倪来。周懒予毕竟年轻,怎么可能是老道的过百龄敌手呢?
  周懒予知道形势危急,此时若中腹军阵失守,则倚盖一招的成效将大打折扣,先赔主营,又败中原,此战将大败。细细沉思良久,周懒予轻轻叹了口气,看向了苦苦经营起来的中腹左侧白军铁壁。

  各位将士们,周懒予无能,中了过百龄诱敌深入的伏兵之计。如今,中腹大阵铁壁已经不保,将士们,我要争胜,便只有舍弃你们性命了……
  众将士立在萧瑟寒风中,却全无惧意。众人将刀盾高高举过头顶,如获得了大胜一般高喊着:“愿听将军号令!”
  周懒予暗暗点头,将军令高高扔出。众将士拾起军令,只见军令上赫然写着两个字:赴死。
  将军有令,岂敢不从!众将士傲然立在狂风中,山呼万岁。
  周懒予中腹大军突然向后一退,竟没有强行冲过去救援铁壁大军,而是逼过百龄立刻前去吞吃那支陷入苦战的白队!观战众人大吃一惊——要知道,如今身陷重围的可是七员白军上将和三十余座城池啊!不止观战者,连作为对手的过百龄也不禁为周懒予的胆识大吃一惊。但周懒予自己心里却十分清楚:如此局面,强行去救只会让自己陷入更深的危机,相反让出数子反而可以获得一线生机!只见周懒予在外围处处故作疑兵,逼迫过百龄一步步将自己刚才苦心经营起的铁壁大军一刀一刀悉数砍杀。白军将士面对绝境,却无一人露出半点惧色,不做丝毫抵抗,安心赴死。其情其景,着实壮烈。待过百龄手忙脚乱将白军将士尽数斩杀,再向周懒予看去,周懒予却早已趁机在黑军阵势外筑起了新的铁壁。尽管左边全部被过百龄吞入腹中,但周懒予的大军却面向了中腹,过百龄原先强行突入中腹的那支大军如今已经面临了绝境!
  以弃去那七子的代价,周懒予取得了对中腹的强大控制权,眼看就要在中腹如风卷残云般袭取数十座城池,局势瞬间逆转!
  当时白军若强行去救,将遭遇灭顶之灾。周懒予弃掉了那条铁壁,却反而扭转危局,取得优势!如此胆识,如此谋略,直教观战者看得惊心动魄,惊为天人。过百龄大惊,急忙再来抢夺城池,却无奈周懒予中腹势力太强,应对又不见半分错漏,过百龄纵使奇谋并处,苦战了半晌,却始终无法撼动周懒予的优势,还反被周懒予趁机袭去了右下主营!战至二百余手,盘上只剩小官子未收,周懒予却坐拥十个子左右的领先优势,胜败竟就此分出!
  此战,过百龄先出奇谋,如晋楚城濮之战奇谋再现,先退避三舍诱敌深入,然后伏兵杀出断敌归路,将周懒予逼至绝境,手法老辣,时机精准,手腕之高明足以令天下震惊。可叹周懒予深陷危局,却施展出更加惊人的奇谋,将己方七员上将送入敌口,自损左边地域,却反而取得全盘胜势,其境界和胆识竟更胜老盟主过百龄一筹!
  此局让周懒予得胜,观战众人惊得目瞪口呆,吓得不知言语!
  过百龄细细品味着这一局的进程,他只感到一个新时代的王者,经过这一局的历练已经就此诞生了。周懒予的棋,并不强,却让人无法战胜。与他战斗,你可以获利,可以让他中计,但是却无法置他于死地——他的目光,比身为天下棋界盟主的过百龄看得更远,即使局部不利,他也能始终保持住全局的领先,这一点使得他几乎不可能被击败!
  时代变了。过百龄忍不住在心底苦笑道。
  “周先生,这一局下得实在精彩。”过百龄拱手笑道,“今后还有九局棋,请周先生不必客气,务必施展出全力。我们之间的这十局棋,必定要让天下震惊!”
  看着过百龄脸上的笑容,周懒予丝毫感觉不出这是一个刚刚在如此决战中告负的老者。过百龄的神情,就像是一个与友人玩了一个尽兴的游戏的孩子一般!
  “过先生,您竟没有一丝懊悔吗?”周懒予低声问道,“身为几十年的棋界魁首,一时失手输给了一个年轻后辈,您竟然没有一丝懊悔吗?”
  过百龄哈哈大笑:“何必要懊悔?我已经老了,天下迟早是你们的。棋坛后继有人,我很高兴。但是,周懒予,你要想真正做到我的位置上,还差九局棋。切记,直到最后一刻,你也不可以放松!”
  过百龄的语气,就像是一个和蔼的父亲在鼓励自己的儿子一般!周懒予只感到自己棋盘上虽然赢了过百龄,但整个人却彻彻底底地对过百龄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这才是真正的天下国手。胸怀若谷,胜败不以为意,以不争而争天下,这才是真正的天下第一!
  还有九局棋,过先生,请对晚辈施展出您的毕生所学吧!

  过周十番棋第一局,周懒予执白大胜。
  这场十番棋争霸的第一局便是一场比拼胆识的名局,一时之间四海皆惊,棋界如天翻地覆一般震动了起来。随着这局棋棋谱的流传开,沉寂多年的各路棋界豪强纷纷重新回到了人们的视线当中。而正在举行这场十番决胜的江淮一带,早已是热闹非凡。全国各地的棋迷、棋手、旧公卿纷纷赶到这里,只为一睹这场明末第一棋手和清初最强新秀之间的巅峰对决。周懒予的初胜,让先前所有质疑周懒予资格的声音全都消失了,也让整个棋界有了一个模糊的预感——新的时代,即将随着这场十番棋而到来了。
  但是,过百龄是天下第一棋手,他的强大几十年来从没有人敢质疑。还有九局棋,周懒予真的能突破得了过百龄所代表的明末棋手势力,从而成长为清朝第一位国手吗?
  过周十番棋第二局,就在这样的万众瞩目下展开了。
  按照当时十番棋的规矩,是一方连续执白先行两局再换先,也就是第一、二局周懒予先行,第三、四局过百龄先行,第五、六局重新换作周懒予先行,第七、八局再换作过百龄先行。剩下两局,双方各先行一次,从而各自先行五局,以十局决胜负。
  第二局,周懒予仍旧先行,但他一改上一局的谨慎,选择了激进的挂角强袭。过百龄不出众人所料,选择了以倚盖应对。行至十五手,双方都按照定式出招,未有半点纰漏。但过百龄的第十六手,却出人意料地突然施展出一招断!
  这一招断,乃是过百龄隐居期间独自研究出来的得意之手。此手一出,无论对方如何应对,过百龄都有妙手相应。所有的变化图中,或双活,或打劫,或弃子取外势,过百龄都绝无不满,乃是他隐藏多年的一招撒手锏。后来这一招被过百龄收入自己所编的《四子谱》一书中,自信此手一出将定让对手陷入苦战。
  然而,过百龄没有想到的是,同样对倚盖有过精深研究的周懒予也发现了这一招。更让过百龄无法相信的是,周懒予还发现了应对这一招奇招的办法!
  此招虽然处处陷阱,十分阴险,但却仍然留有唯一的盲点,就是白棋角上的一扳。此扳一出,则过百龄所预备的所有手段全都施展不出,自身的缺陷反而活生生暴露在了对手的眼前,只得无比痛苦地自补一手,而那招断就此成为废手!
  过百龄暗暗心惊,但却并未就此放弃。眼看周懒予破了自己精心准备多年的妙手,他却在心底暗笑——这一招并没有那么简单,虽然一时破得了,但后续手段还无穷无尽呢。只见过百龄不慌不忙,竟极其大胆地弃掉了自己整个右上主营,将主将连带本营二十多座城池悉数让给了周懒予!与此同时,过百龄在外围趁机凶猛攻杀起来,逼周懒予鲸吞右上黑军本阵,过百龄则趁机在外围筑起了一片令人胆寒的巨大外势强军!周懒予见势不妙,急忙要前来压制过百龄厚势。过百龄见前方有周懒予主营,不便扩张阵型,略作沉思,竟决定回头重新杀入右上角,救出本方主将!周懒予岂能允许过百龄想出就出,想入就入,急忙前来应对。不料刚应付了几手,只觉过百龄武艺精湛,力大无穷,周懒予自身反而被逼得气紧,施展不开手脚,反而让过百龄在角上又强逼出一个大劫来!此劫过百龄不愿再放,于是容周懒予趁机破了自己右下主营身后,他则利用右上主将里应外合,不仅救出了本方主营大队人马,还鲸吞了周懒予十四员骁将!如此一来,右上只见过百龄实地稳重,外势又强大,周懒予已是难以应付了。过百龄处理好了右上,便回身要来收拾刚刚被周懒予趁机袭破的左下角。一经交手,过百龄近处用力,远处布援,竟在左边将周懒予前来夹击的大军团团围困!眼见左边得手,过百龄竟还能抽出手来在下边搅乱周懒予军阵。如此游刃有余,周懒予惊得目瞪口呆,这才知道此乃是天下盟主过百龄真正的实力啊!但周懒予也不是等闲之辈,先是施展妙计突破了过百龄右上延伸下来的铁壁,吃去过百龄一条尾巴,然后又逃出昨天身陷重围的白队,竟将局面拉回了平衡,胜负只在毫厘之间!
  这一局战罢,过百龄竟惊险地以一子胜出!只见终局之后两人都汗流浃背,观众中人物不感慨这是一番恶斗。此局过百龄右上的战斗极其厉害,出入自如,如入无人之境,其勇猛和力量都让棋界惊叹不已。然而,更加令人叫绝的,是两位对倚盖都了如指掌的高手在倚盖定式上的斗法。两局棋,双方都是以倚盖出手,并且从倚盖开始发展出全局的战斗,堪称奇景。
  至此,过周十番棋第二局以过百龄小胜告终。棋界众人感慨,果然还是老盟主,善战不输年轻人啊。周懒予想要改朝换代,毕竟不会那么容易的。

  几日后,过周十番棋第三局开战。过百龄在左上施展出倚盖,随后双方由这一招倚盖延伸开整个上边的军阵较量。战局渐次波及全盘,二人针锋相对,杀得天昏地暗。最终,这次是执黑的周懒予以一子优势险胜,在十番棋中再次超出。
  过周十番棋第四局,执白先行的过百龄再次在左上首先施展出倚盖,双方随即在上方陷入乱斗。战局几经反复,过百龄始终掌握着微弱的优势。全局战罢,盘面上双方虽是和棋,但由于周懒予的棋多出一块,这一子的还棋头最终让过百龄得以小胜,再次扳平了比分。
  第五局,周懒予先行,如第二局一样直取右上角而去。过百龄也故技重施,在左上施展出了他所得意的那招断,打算依样画葫芦再让周懒予败一局。这次周懒予注意了过百龄造劫的手段,不敢用强,只得放过百龄右上角活棋,让自己不致被杀。可是如此一来过百龄外势雄厚,周懒予仍旧没能取得优势。但这一次,过百龄自己得手之后反而不够凶狠,被周懒予成功破了外势,在中盘挽回了败局。全局战罢,这一次又是周懒予大胜。
  第六局,过百龄又在左下用出了那招得意的断,周懒予只觉几次应对都不得法,这次又变出新招。几番杀下来,周懒予终于成功杀死了过百龄的左下主将,豪取三十城。但过百龄借此一战,筑起了强大的外势,仍旧让周懒予难以放心。随后周懒予大胆弃去右下主营,筑起强军以对抗过百龄厚势,竟取得了奇效,成功遏制了过百龄的外势发展。全局战罢,周懒予以两子优势胜出,第一次取得了对过百龄的连胜。
  第七局,双方又是满盘鏖战,只见整个棋盘上布满了黑子白子。但这一次,过百龄罕见地在左上的倚盖定式中吃亏,周懒予趁机将这优势保持到了终局,竟再次大胜过百龄。至此,十番棋中双方的差距终于被拉开了!
  第八局,周懒予在下边应对不佳,让过百龄形成了中腹巨阵。随后周懒予苦苦追赶,无奈落后太多,被过百龄弈得游刃有余,终被过百龄大胜。过百龄绝处逢生,尚有一线生机将十番棋战至平手。
  第九局是双方唯一一次没有施展出倚盖的对局。这一局,周懒予凭借着对大局的掌控,稳稳将优势守到最后,收获了决定十番棋胜败的一场胜利。
  最后一局,双方在右上大斗大压梁定式,弈得十分激烈。但周懒予或许是过于放松了,棋至中盘之后判断有误,被过百龄放弃左上角,在中腹围出了足有惊天动地的六七十座城池的大军阵。眼见取胜无望,周懒予爽快地投子认负。
  这十局棋,收录于《寄青霞馆弈选》一书中,棋谱流传至今。十番棋通算下来,周懒予六胜四负,竟然取得了对过百龄的胜利!
  消息传出,天下皆惊。称霸棋界数十年的过百龄,竟就这样被一个后生晚辈赶下来棋坛第一人的宝座!
  一个二十多岁的少年才俊,一战而震动天下,棋界从此改朝换代,奇峰迭起的清朝围棋就此开端!
  最后那一局弈完,周懒予静静向前辈行礼拜毕,缓缓地离开了。而过百龄的脸上,仍然是那孩童般的笑容,他似乎是在享受着这样的失败!
  ——抱歉了,过先生。从今以后,您曾经背负过的东西,就由我来替您背负了。
  周懒予在众人的欢呼中,缓缓离开了那茶楼。
  “过先生,这十番棋的失利只是一个意外!您若重振精神,找回当年的棋感,必定能再次击败那个毛头小子!”汪幼清焦躁地喊道。
  “过先生,不必介怀。我看那周懒予棋力其实没有那么强,待我等替您去击败他,把天下第一的名号给您夺回来!”周元服低声对过百龄说道。
  但过百龄的脸上,却始终只有那少年般纯洁的笑容。他默默看着周懒予远去的身影,只是向身边的汪幼清和周元服摇了摇头,便如同一个闲散老农一般摇晃着身子,离开茶楼,去寻个酒馆一醉方休去了。众人被过百龄甩在身后,却都只是面面相觑,不解其意。
  ——抱歉了,周懒予。从今天开始,我所背负过的东西,就要由你来替我背负了。
  过百龄仍旧笑着,只是这一次他的笑声背后,听不到一丝犹豫。那一夜,过百龄的头发,终于白了。
  三十光阴称盟主,半生胜负做霸王。
  夜里闻雷惊坐起,隐隐指间破旧伤。
  方圆无敌又何用?毕竟江南一老翁。
  十番胜负白青发,但将天下付周郎。

  欲知后事如何……

  周元服静静看着过百龄远去的背影,手中默默握紧了拳头。
  “汪先生……”他低声对汪幼清说道,“一个如此不堪的晚辈做棋界盟主,你作何感想?”
  “还用说吗?”汪幼清的声音阴沉得可怕,“把那小子从王位上活活拖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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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帖最后由 以棋会友 于 2014-2-7 16:33 编辑

第四十七回 两豪杰力战新盟主 老宗师巧遇旧相识



  上回说到,嘉兴奇才周懒予横空出世,竟得以与昔日天下棋界盟主过百龄以十番棋争夺霸主之位。那十局棋,双方大斗倚盖,却居然是倚盖宗师过百龄略逊一筹,让初出茅庐的周懒予小胜!从此天下棋界霸权更迭,周懒予凭借此胜终于以二十多岁的年纪荣登天下第一的王座!
  顺治十年,初登棋界魁首的周懒予,几乎瞬间就感受到了作为天下最强棋手所需要承受的压力。一时之间,从四面八方冒出的棋手纷纷向他发出挑战,几乎让他应接不暇。但年轻的周懒予,在这份忙碌中,却体会到了一种刺激的快感。
  天下人筑垒而攻之,以一人之力抗衡整个棋界,这就是天下国手的感觉吗?
  爷爷,你向往了一辈子却终其一生也没有体会过的这种感觉,孙儿我正陷入其中无法自拔。击败天下闻名的过百龄,荣登棋界新盟主之位,每一个对手的脸上都能看出对自己的恐惧和敬佩,这就是真正的王者吗?
  周懒予才二十多岁,他感到自己还有大把大把的时间来享受这种快感,每当想到这里他都无比兴奋。与此同时,他开始思考下一个问题:如何让自己显得配得上这份荣耀?
  如今我是天下大国手,我要配得起这个名号,我要让天下人从心底真正觉得我就是当之无愧的天下第一棋手。那么,我该怎么做?
  想到这里,周懒予却是一片茫然。从没有人教过他天下国手该怎么做。父亲没教过,爷爷没教过,以前他所遇到的任何一个对手都没有教过。年轻的周懒予享受着天下国手的荣誉,却不知该如何是好。于是,他决定向一个人学习——过百龄。
  过百龄是怎么做天下国手的,我就学着做一样的事情,这样天下人就都不会质疑我周懒予的资格了!过百龄喝酒赌博,好,我也喝酒赌博;过百龄挥金如土,好,我也挥金如土;过百龄允许别人悔棋跟他下,好,我也允许别人悔棋跟我下 。总之,过百龄做的事,我一样不落,全都去做!
  于是,过去原本十分了解周懒予的萧远士和牧云和尚,有些悲哀地发现击败了过百龄之后的周懒予变了。周懒予开始变得装腔作势,变得和过百龄一样堕落,大把大把地把银子花出去,还学着过百龄的样子说自己“本来就穷,下棋得来的钱立刻花出去也无非是穷回来而已”之类的话。如今的周懒予,几乎就是一个年轻版的过百龄。
  然而,过百龄可以这么做,是因为他有几十年的名誉和地位支持他这么做。何况,酗酒赌博,那都是表面现象,真正的过百龄确实并不认同这些行为。周懒予却只学这些表面,误认为这些就是天下国手的气质,一心要做一个“过百龄一样的人”。
  这,就叫做“迷失自我”。
  然而,一个二十多岁的王者,却并不是那么容易得到承认的。何况,如今的周懒予看起来如此堕落,怎么能继承得了一代王者过百龄的衣钵呢?
  一场危机,就在周懒予的肆意挥霍间开始酝酿了起来……

  就在周懒予获得了过周十番棋的胜利之后,老一辈棋手汪幼清、周元服和盛大有聚在了一起。
  “棋界刚刚要复兴,却赶上改朝换代,这不是好事。”周元服低声说道,“周懒予不过只有二十多岁,资历尚浅,涉世不深,何况他现在的样子根本就是沉迷于名利之中不能自拔。如此人物,怎能领导天下棋界?要想带领刚刚摆脱战乱的棋界重回巅峰,唯有过先生那样资历的人才能做到!”
  “周先生只怕想得太多了。”盛大有笑道,“自古以来,棋界都是以棋力最强者为尊。只要棋力能够力服众人,大家自然会承认他为盟主。过先生做天下棋界盟主的时候,不是也不到三十岁吗?”
  “盛大有,你到底是支持哪边的?”汪幼清愤愤地低声吼道,“难道你愿意受那个毛头小子领导吗?”
  “若他胜得了我,我自然无话可说。”盛大有答道,“何况,我与周懒予交过手,他确实胜过我一次。只不过,一次胜负尚还不足以让我信服,我自然还会再去找他挑战一次。若他确实有让我盛大有心服口服的本事,认他做盟主又何妨?”
  “盛大有!”汪幼清早已怒不可遏,“你这话,是暗讽过先生输给周懒予了吗?”
  盛大有也大怒,厉声回应道:“过百龄确实是输了,大家亲眼所见,你还能不承认吗?”
  眼看两人剑拔弩张,周元服急忙过来拉架。他安抚了汪幼清的情绪,低声说道:“盛大有虽然说得鲁莽,但是也不无道理。棋界盟主向来是棋力最强者居之。我们要帮过先生夺回棋界盟主之位,根本上就是要让过先生重新击败周懒予啊!”
  汪幼清却重重地叹了一口气,道:“可你看看过先生现在的样子,整日喝酒赌博,哪里像是想重夺天下棋界盟主的样子……”
  盛大有没好气地哼了一声:“既然过百龄不想争,你们就不能自己去争争吗?你们两个好歹也是棋界长老,论资历比过百龄差得多少?看不惯周懒予,去赢了他不就完了?”
  周元服和汪幼清一愣,一时间却不知该如何回应。。
  “我说过,我会再去挑战周懒予。除非他有能力让我心服,否则我不会认他做棋界盟主。”盛大有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
  看着盛大有的背影,周元服和汪幼清暗暗互相对视一眼,轻轻点了点头。
  周懒予,你做不了棋界盟主的——只要我们二人还在,你就没有这个资格!
  不久,疲于应付各地棋手挑战的周懒予,突然收到了两封不同寻常的战书——一封来自周元服,一封来自汪幼清。
  周元服和汪幼清,早在明朝末年就天下闻名,还曾合著了惊世之作《弈时初编》,算得上是明末围棋大改革的先驱人物,棋界地位可想而知。论棋力,二人早年都曾参与过著名的“南京会战”,与江南群雄争霸一时。而汪幼清更在明末清初之间随钱谦益四处遍访高手对弈,乃是明清之交全国名号最响的棋手。这两个人,都是棋界宿将,享誉多年,绝非寻常敌手。他们一起向周懒予发出挑战,所有人都会认为,周懒予这次遇到了危险了。
  然而,唯有周懒予不以为意——你们二人再强,强得过当年天下第一的过百龄吗?
  很快,棋界消息传开:周懒予开门迎战,随时欢迎两位前辈来浙江切磋棋艺!
  周元服、汪幼清二人收到了周懒予欢迎来战的书信,默默互相对视了一眼。他们从对方的眼中,都看到了昔日争霸棋界时才有的光辉!
  周懒予,你这小辈,让我们来告诉你我们那个时代的围棋是什么样子!

  时间不明,地点不详,浙江的某茶楼内。
  周懒予静静向汪幼清和周元服行了一礼,脸上却挂着一幅可以模仿过百龄的笑——这笑容挂在周懒予脸上,却显得有些狂妄。
  “二位前辈前来挑战,懒予受宠若惊。今日一战,当尽全力。终局胜负,望二位不要过于介怀。”
  周懒予说完,汪幼清难捺心中愤恨,竟厉声喝道:“周懒予,你这是什么口气,难道你不知道尊重前辈吗?你若生在明朝,如此礼教,当终生不入公卿官邸!”
  “明朝?”周懒予仍旧微微笑着,“汪先生,时代已经变了。您若还如此留恋前朝,恐怕无法在当今棋界生存下去了。”
  “不管世道如何变,棋界就是棋界,什么时候都一样!”
  周懒予却摇了摇头:“棋界也已经变了,改朝换代了。如今的棋界,已经不再是明朝的棋界。这天下,也不再是二位过去所熟知的那个天下了。”
  “周懒予!”汪幼清愤怒地吼出一声,却迟迟不知道该对这晚辈训斥什么,于是迈开步子走到棋座旁,重重地将手拍在了棋盘上,“废话少说,我今天就用我那个时代的棋艺来教训教训你!若能赢得了我,再给我讲大道理吧!”
  周懒予不屑地笑着,缓缓躬身行礼:“前辈,请。”
  双方坐到了棋盘两侧,各自缓缓打开了棋盒。周懒予问道:“前辈打算怎样弈法?”
  “分先,两局定胜负!”汪幼清毫不迟疑地答道。
  周懒予暗暗点头:公平合理,如此一来,定能教这两位前辈心服口服。
  缓缓地,周懒予向汪幼清伸出一只手,笑道:“请前辈将白子给我吧。”
  执白者先行,后生先手是对前辈的尊重。即使是分先对弈,周懒予毕竟是晚辈,第一局应当先行。
  然而,汪幼清却只顾自己打开了白棋棋盒,也不理会周懒予的手,便开始布座子。
  一旁的周元服低声说道:“在我们那个时代,棋界没有辈分,棋力强者、棋名盛者才受到尊重。你是新任的棋界盟主,第一局当是汪兄先行,以显示对棋界盟主的尊重。这就是我们那时候棋界的规矩。”
  周懒予暗笑:既然对手是老头子,那就按老头子的规矩来吧。
  反正这两局,我都要全力争胜!
  棋局一开,汪幼清急袭周懒予右上军阵而来。周懒予力求主导战局,不去应对汪幼清的挂角,反而猛地杀至汪幼清右下主营门前。汪幼清见周懒予来势汹汹,心中一横,大刀猛然劈下!众人看去,心中一紧——
  倚盖!
  倚盖一招,始自过百龄。汪幼清的倚盖,乃是当年在京城向过百龄学来的。可是今时不同往日,过周十局中周懒予和过百龄大斗倚盖,最终击败了身为倚盖宗师的过百龄啊!如今天下最擅长倚盖的,不是别人,正是汪幼清的对手,周懒予!
  在周懒予的面前施展倚盖,汪幼清的用意很明确——我要以棋界长辈的身份,好好教训一下你这晚辈,让你知道究竟什么是围棋!
  然而,这一招,却正中周懒予下怀。在周懒予看来,过百龄将倚盖从古谱的最低端找出来并发扬光大,乃是一个划时代的贡献。但是,不论是过百龄,还是与过百龄同时代的所有人,都没有真正了解倚盖!
  周懒予面对汪幼清的倚盖,不做半点犹豫,立刻扳起头来。汪幼清急忙应对,看起来双方都没有应对错误。倚盖一招,简单易学,人人都能掌握,没什么难的。正当汪幼清这么想时,周懒予却暗暗笑了。
  此处应对,周懒予选择了虚攻角,实取边的变化图,原本这是一个双方都可行的定式,但是——汪幼清最初的一手右上挂角,恰恰出现在了这个变化图的尽头!当这个变化图完成的时候,汪幼清的那粒挂角棋子将会成为周懒予猛攻的对象,陷入重围之中!汪幼清意识到这一点时,暗暗吃了一惊,急忙前去救那粒挂角之子。然而,这一切,又在周懒予的意料之中!
  或者说,正是这一点,让周懒予确信汪幼清绝不是自己的对手!
  汪先生,我知道你一定会去救那粒挂角的棋子。不光你会去救,周元服也会去救,盛大有也会去救,甚至过百龄一样会去救!正因为你们会去救这粒棋子,所以你们注定赢不了我!这是你们那个时代的棋手共同的破绽!
  汪幼清不顾倚盖一方阵势未成,急忙前去营救右上孤子。这一救,周懒予瞬间将战事的主动权牢牢控制在了手中!汪幼清意外地发现,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原本是先手一方的他,却莫名其妙成了在周懒予的攻势下疲于防守应付的一方!周懒予看准时机,先四处调动了汪幼清的军力,然后便猛然出手打入还未形成阵势的汪幼清倚盖大阵身前!汪幼清倚盖大阵尚未完成,对这周懒予的奇袭根本毫无办法,于是只好强行攻击。周懒予心中大喜,手下军士调度如风,竟转眼已大破汪幼清倚盖军阵,还将汪幼清那粒强攻之子围在阵中连番重击!汪幼清急忙舞着大锤左冲右突,气喘吁吁逃得性命,再看向全盘——明明是先手攻击的汪幼清,莫名其妙已经变成了处处受攻的一方。此时不过寥寥三四十合,汪幼清已经先手优势尽丧,盘面上竟反而落后了周懒予十余座城池!
  汪幼清大惊失色,他甚至不知道自己究竟哪里出了错!周懒予明明不强,力量也小,气势也平平,算路上也不比他这个棋坛宿将高明多少,可就是莫名其妙地一开局就让他落后了!
  但汪幼清是一个不屈服的棋手,历来以擅用败局闻名于世。局面落后,正是他施展手腕的时机。只见汪幼清抖擞精神,不顾布局落后,要在中盘与周懒予一决生死。然而周懒予却暗暗笑着:汪幼清,你与别人对阵或许可以反败为胜,但在我面前,你没有这个机会!
  只见汪幼清舞着大锤,叫喳喳要前来杀敌,却突见四方起火,原来是周懒予在偷袭!汪幼清急忙前去应对,却不料每到一处,周懒予都虚掩一枪,又换个地方突袭。偏偏周懒予突袭的都是要处,汪幼清不能不去应对,于是只好疲于应付,哪里还有反击的机会?往往刚刚摆好了大锤要砸,就突然被周懒予一招虚枪引跑,锤子就悬在空中,始终没机会砸下来!反而是周懒予奇兵四出,反杀得汪幼清几度身临险境,仓皇奔逃,局面差距竟就这样越拉越大!周懒予就这样死死控制着局面,直到终局,汪幼清几乎没有觅得半个机会,自己反而几度陷入绝境!
  盘面十子以上的差距,一场惨败。汪幼清一生行遍大江南北,遇见高手无数,却几乎从没有遭遇过如此脆败。然而纵观全局,他却几乎找不出自己究竟属在了哪里,只觉莫名其妙地自己的先手优势就被周懒予夺了去,眨眼之间就远远落后了!
  周懒予到底强在哪里?为什么与他交手明明感觉不到力量,却最终如此惨败!
  “汪先生,看来那个时代的棋手,也不过如此嘛……”周懒予的脸上满是嘲讽的笑。
  看着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孩子,汪幼清只感到深深的耻辱。
  “还有一局!”汪幼清几乎歇斯底里地吼道,“有本事,就下局赢了我再说吧!”
  “这一局汪先生先行,尚且如此惨败。下一局,汪先生要如何应付先行的懒予呢?”
  “我必定会胜!”汪幼清吼道,“为了我们那个时代的荣耀,我不可能再输给你!”
  周懒予笑着,将身边的黑子棋盒递给了汪幼清。
  “汪先生,请吧……”

  不过须臾功夫,两人黑白互换,再开战端。这一局,周懒予抢攻右上角而去,汪幼清则效法周懒予上一局的招法,不去应对右上的挂角,而是奇袭右下角,争取主动。周懒予却全无惧色,一刀砍去。众人再看,竟也是一招倚盖!
  前三手,与上一局一模一样,只是黑白双方互换而已!周懒予仿佛在说:汪先生,我就亲自来指点你倚盖这招究竟该怎么用吧!
  汪幼清被倚盖压住,知道厉害,急忙张开阵型。周懒予只管安心应对,却与刚才汪幼清的倚盖招法不同,选择了更重中腹外势的变化图,将汪幼清的大军多压了一路,同时自己的角地则稍稍多收一步,让出了半个角给汪幼清。看上去,这似乎与刚才汪幼清的应对没有多少不同,实际上却因为角地上多收的这一步,使得整个角地更加紧凑安稳,外势也较汪幼清刚才的阵型要更厚。高手对决,这一步的差异,却可以导致天翻地覆的变化。汪幼清不识其中利害,仍旧模仿周懒予刚才的招数,先佯攻右上,然后突入周懒予的倚盖军阵中要破阵。周懒予却暗暗一笑,只管轻轻在倚盖军阵前布下一军,静静挡在了汪幼清突入大军的身前。
  汪幼清看得一愣!
  如此一挡,虽然倚盖军阵所成的空地只有角部一小块,但由于原先周懒予多收的那一步,如今整个角地已经没有半点破绽,汪幼清根本没有强行突入的手段了。而如此一来,周懒予已无后顾之忧,汪幼清突入的大军就立刻成了活靶子,等着被周懒予全盘追杀!
  可是,为什么刚才汪幼清那局,汪幼清就没想到这样轻轻一挡呢?因为刚才那局棋,汪幼清想在角地多成一点空,于是没有收步,与周懒予的挂角大军贴得太紧,从而留下了隐隐的破绽。彼时如果汪幼清也如周懒予这样轻轻挡住,周懒予将可以照着倚盖军阵的破绽处强攻过来,汪幼清根本挡不住!
  一步之差,看似局部亏损,却实际上防患于未然,让对手的招法无处施展!这一步,却是如今的周懒予远远强于汪幼清的地方!
  对于倚盖定式的变化和运用,当今天下无人强于周懒予!
  眼见周懒予阵势已成,自己突入敌阵的大军即将面临险境,汪幼清大惊失色,急忙逃命。周懒予却哈哈大笑,只管指挥两边军士前来强攻。汪幼清虽有心逃,但深陷敌阵,却哪里能轻易逃得脱?只见盘上黑军大将舞着大锤惊慌失措地四处乱砸,周懒予的攻势却如潮水般无休无止。汪幼清知道这一场战斗绝无胜算,于是舍了所有阵地,只管先将性命逃出。反正周懒予力量弱小,必定不敢强杀。岂料周懒予心中却早有定计,明着是要杀汪幼清孤军,暗中却是面对着汪幼清左下主阵缓缓布下陷阱。眼见时机成熟,周懒予突然莫名其妙地脱离主阵地,强行攻入汪幼清左下主营!汪幼清大惊,急忙来救,却无奈又要顾及主营,又要防止周懒予大军铸成回头来杀自己的大龙,怎么应都难以两全其美,于是只得舍弃了主营所有城池,让主营大将分兵去救了被周懒予团团围困的孤军。周懒予也不用强,放了汪幼清孤军与左下大将合兵,自己只管袭取了汪幼清左下本阵。
  如此一战,汪幼清半点城池没有捞到,却先被攻得四处逃窜,后丢左下本阵城池,再看看全局,又是不知道怎么回事就落后了二十七八座城的差距!
  见鬼了!周懒予到底使了什么法子,明明根本没有杀棋的力量,却总是布局之后便遥遥领先,让我无处发力?
  周懒予到底强在哪里?为什么我就是找不到!
  棋行一百六十九个回合,眼见周懒予处处得手,汪幼清差距越拉越大,稍不注意甚至有可能被周懒予把中腹大龙断吃了去,这棋还怎么下?
  尽管不服,但汪幼清终于还是默默低下了头。
  “我输了……”
  一先一后,两局胜负,那个传说中的汪幼清竟都是从头落后到尾,没有半点胜机。
  周懒予的完胜!
  “汪先生,现在已经不是你的时代了。”周懒予笑着说道,“明朝已经灭亡,明朝的棋界也消失在了过去的时光里。虽不中听,但也许你也不得不承认——你已经被这个时代所抛弃了。”
  “周懒予!”一旁的周元服怒斥道,“你不要太过嚣张,明日将会是我向你挑战,不要以为你也能侥幸胜我两局!”
  周懒予只是哈哈大笑,带着汪幼清输给他的彩银,缓缓离开了茶楼。而周元服再看向汪幼清,那个昔日的单锤少侠,如今却只不过是一个低着头,默然不语的垂垂老者而已了……
  “汪先生,今日之败只是一时运气不好,我看那周懒予的棋没有什么过人之处。明日我上阵,一定帮你和过先生把这口气争回来!”周元服想要帮汪幼清重新鼓起气势,但却悲哀地发现汪幼清的脸上看不到一丝往日的神采。
  “周懒予的棋,我看不懂了……”<点评:输棋不可怕,可怕的是看不懂。>汪幼清突然惨然笑了,那笑容竟让周元服感到想哭,“过去我遇到过强手,不论朱玉亭还是林符卿,我都曾惨败过。可是那时候,我从没有觉得他们的棋我看不懂啊。周先生,也许周懒予说得对,我们真的老了,不容于这个时代了。我真的很想念明朝那时候,我们都还年轻,终日来往于公卿府上,互相间切磋技艺,谈天说地。我一直坚信,棋界就是那样的,什么时候都不会改变。我以为我们在棋盘上下出的棋,就是永远都不会改变的围棋。可是,战争毁了那个时代,也毁了那个时代的我们。如今的你我,早就不是当时的少年了。我们的思想,我们的观念,甚至我们的棋艺,也许已经随着那场战争,陪着大明朝殉葬了吧。”
  “汪先生,不可以就这样自暴自弃啊!”周元服喊道,“一时胜败而已,我们都是棋手,谁还没有遇到过惨败的时候?但只要清醒过来,全力以赴,总有赢回来的时候!”
  “可我老了,周懒予才二十多岁啊。”汪幼清笑道,“周先生,记得你我二人初遇是万历末年,在南京,谢肇淛大人府上吧。彼时你我年轻气盛,互相不服,竟激战多局,互视为敌。后来我们共同对抗朱玉亭,又合力著书立说,不知不觉间竟成了知己好友。那时候真是好时代啊,大家都幻想未来也能统领天下棋界,做个一方霸主,连公卿王爷们也得花钱供着咱们。那时候自然可以想这些,可现在想不了了,时代变了,人也老了,该认命了。以前就算是我赢不了的,我也绝不认输,落后再多我也相信我能扳回来。如今,我怕是没有这个本事,也没有足够的时间了。赢不了的,就索性爽快地投子认负吧……”
  说完,汪幼清站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灰尘,缓缓地走了——独自一人。
  周元服默默站在茶楼里,也是独自一人。
  寒风起,秋色退,六旬老将抚残锤。
  烽烟过处江山碎,新人来时旧人悲。
  黑白子,将军泪。一番生死一番醉。
  犹记当年南京城,群雄谈笑不知归。

  这已经不是我们的时代了,是吗?

  第二天,同一家茶楼。
  周懒予与周元服相对而坐。周懒予的脸上,还挂着那副不知天高地厚的笑容。
  “看来,汪先生独自走了啊……”周懒予笑道。
  周元服看周懒予的眼神中,只有愤恨。
  “今日是我向你挑战,不需汪先生在场。”周元服低声说道,“我要代汪先生和过先生,从你手中抢回属于我们那个时代的荣耀!”
  周懒予却哈哈大笑:“若这么看来,先生这局输定了!”
  周元服只感到一阵气愤,竟失声吼道:“放肆!”
  “并非我放肆,我只是说了一句实话罢了。”周懒予缓缓笑道,“先生可知道,为什么汪幼清、过百龄这样的顶尖高手会先后败在我的手上?”
  周元服一惊,静静地看着周懒予。
  “不是他们的棋艺不如我,而是他们所留恋的那个时代输给了我!”周懒予的眼中竟似乎有着如刀刃般的锋芒,“明朝的棋手,有着一个共同的缺陷!不论是你,是汪幼清,还是过百龄,每个人都有同样的破绽。你们所怀念的那个时代,你们所认为是正统的那种棋艺,其实是错误的!我发现了你们的缺陷,并且找到了克制你们的方法。只要你们还用明朝的围棋与我对弈,即使是天下第一的过百龄也绝不是我的敌手!你们想夺回你们那个时代的荣耀?你们想用那个时代的棋招来教训我?你们太天真了——只要是明朝的棋手,绝不会有一个人能胜得过我周懒予!”
  “小子,你太狂妄了!”
  “是不是狂妄,就请阁下在棋盘上施展手段来试试吧!”周懒予说完,重重地将座子落到了棋盘上。
  棋局开战,只见周元服急速袭向周懒予左下的主营而来。周懒予却在下边布出两块阵地,夹击周元服的军士。周元服见状,立即施展出自己的成名绝技,紧紧缠住周懒予左下的主将不放。周懒予急忙前来缠斗,却不知不觉间被周元服偷偷面向左边建起了一支强军,遥遥与左上的白军主将呼应。周元服不失时机在左边抢占一处关隘,左边的白军浩瀚大阵竟呼之欲出。
  周懒予却不慌不忙,先安顿好下边两处军阵,随即一员大将竟向着左边白阵突击而去!周元服不愿受制于人,竟执拗地强攻周懒予下边军阵,不顾左边阵势被破的危险,要逼周懒予应手。周懒予却早已看清形势,三度脱先,将左边的突击大军展开,竟围住了周元服在左边关隘上安插的守关大将!周元服这才急忙回兵要杀。周元服毕竟近身功夫了得,周懒予眼看此处虽胜负未分,却难讨得便宜,便急忙挥兵杀向别处去了。棋行到此到此,局面上周元服并不坏,大体上还保持着先手优势。
  但随后,周懒予攻入左上,周元服急忙前来强杀,却无奈阵地空旷,无兵可调,只得转而强袭左边,力求在这里弥补左上的损失。周懒予却明攻暗守,先逼周元服苦苦救出左边守关大将,然后他却趁机在左下突然放出伏兵,一招极其隐蔽的断,反将周元服左下四员大将俘虏了去!这一招声东击西,防不胜防,竟一举将局面拉回平衡!
  周元服无奈,只好再回头要攻杀左上的周懒予大军,却哪里杀得住,反被周懒予多袭去了几座城池,局面渐渐向着周懒予的优势而去了。周元服急忙在右上周懒予本阵里再动手,要再取优势。一旦近身上去周元服的局部招法十分漂亮,让周懒予无可抵挡。但周懒予却也不硬拼,而是转向又向着中腹发展开来,将右上一片小阵发展壮大开来!这面向中腹的一转向,顿时让周元服处处掣肘,难再施展手段,竟遭周懒予步步紧逼,无力抵抗,局面差距就此开始拉大!
  全局战罢,周懒予后来居上,反以五子优势获胜了。
  第二局,面对周元服的挂角,周懒予竟选择了复古的镇神头进行应对。周元服不堪忍受这小辈的侮辱,竟大军强突镇神头,冲破周懒予防线之后便要鲸吞周懒予大军。周懒予却不慌张,指挥若定,率大军向中腹奔逃而去。周元服攻势虽猛,却无奈周懒予应对得法,终究没能将那大龙杀死。大龙逃出,周懒予全局优势便已奠定。周元服虽几番使出胜负手,却都未能奏效,反被周懒予看准时机一枪刺透了周元服下边黑阵,将周元服二十二员大将尽数俘杀。如此一来,便大局已定了。周懒予无力再战,只得投子认负。
  两局下来,虽偶有亮点,但在周懒予的面前,周元服也一样不堪一击。两场败局,何其萧瑟。
  望着眼前的棋局,周元服默然良久,甚至不知道该如何去正视眼前的少年。
  他已经发现了我那个时代所有棋手的缺陷,这是真的吗?
  不,绝不可能。大明朝国手辈出,几代豪强横行天下,个个都是精英豪杰。说他们的身上有着共同的缺陷,没有一个人是眼前这少年的敌手?绝不可能!
  可是,我输了,汪幼清也输了,甚至无敌于世的过百龄都输了。而我们当中没有一个人能说得出,我们究竟输在了哪里!
  周懒予,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我们究竟有什么破绽?为什么从来没有人发现过?
  周懒予只是笑着,默默地离开了。这两天赢来的彩银,明天就会被他挥洒一空。但这两天失去了尊严的两位棋手,却再也没能找回他们昔日的骄傲。

  几日后,离开浙江,独自回江苏的周元服,途经了苏州。刚刚输给周懒予给他带来的震撼还没有消散,这几日他一直神情恍惚。不知不觉地,他默默走进了一家茶楼。
  茶楼里,棋座旁,有一群人正围在一起,似乎是在观看对局。
  新时代的棋界,爱看棋的人仍然不少啊。周元服暗暗这么想着,却没有一丝过去看棋的兴致。
  正在这时,棋座那边传来了欢呼声。
  “不愧是李先生,当真是天下国手之才啊!”一个人赞叹道。
  另一个中年人回答道:“哪里哪里,我一生所愿可不是做天下国手啊……”
  “哦?李先生有如此高超的本领,不做天下国手做什么?”
  对方笑了笑,答道:“我要做击败天下国手的那个人!”
  周元服突然心头一震!
  这句话他过去曾经听过,如果他没记错,那个人的名字应该是——
  “李元兆!”周元服忍不住失声喊了出来。
  果然,棋座旁站起一个中年书生,循着周元服的声音看过去,脸上顿时现出了惊喜之情。
  “周先生?”他惊声叫道,“阁下莫非是,周元服先生?”
  周元服急忙起身,笑着向李元兆拜道:“元兆,好久不见了。”
  李元兆急忙迎过来,扶起周元服,口中如连珠般说道:“先生可别拜我,我可受不起先生一拜。当年多蒙先生指点,元兆至今仍感激不尽。今日既然巧遇,请先生不要推辞,务必来府上一叙!”
  周元服听完,却没有急着答应,而是以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李元兆。李元兆不解其意,低声问道:“先生,这是怎么了?”
  “元兆,你当年跟我说平生志向是想要击败天下国手,如今还算数吗?”
  李元兆坚定地答道:“当然算数,此生唯此志而已!”
  周元服暗暗笑了:“既然如此,元服有一事相求,望你万万不要推辞……”
  这正是:
  周郎妙弈伏二老,不意惊起屠龙人。
  风云代代无休止,胜负岂得遂终生?

  欲知李元兆将与周懒予怎生缠斗,且听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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