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六个半超人
林海峰在终结了坂田荣男的狂胜以后,在与另外两位剑客的较量中也曾经一度占尽了上风,六十年代末期林海峰把当时日本棋坛上最有影响的名人头衔和本因坊头衔集于一身,曾经锐不可当的三剑客在林海峰坚韧顽强的棋风面前都败下阵来,林海峰也因此获得了二枚腰的雅号,林海峰是成名最早的超一流棋手,但是号称与林海峰齐名的大竹英雄与最重大的比赛的头衔还没有结缘,大竹火山要到70年代后半期才会喷发呢。
终结林海峰神话的人是木谷实门下的弟子石田芳夫,这个平时看起来并不十分用功的棋手对围棋有着极高的天分,他的计算能力像电子计算机一样准确,形势判断能力也很高超,头脑更是出奇地冷静,因为他的竞技颠峰期没有持续太长的时间,所以没有被列入超一流棋手的行列,但是他曾经让林海峰输得极其郁闷,连夺原来属于林海峰的名人头衔和本因坊头衔,所以他应该可以算作是半个超人。
当大竹火山在70年代后半期喷发的时候,石田芳夫的电子计算机就失灵了,大竹下棋非常注重棋形,宁肯输棋,也要下出有美感的棋形,所以大竹英雄被人们称为美学棋士。
大竹虽然崛起了,但是却未能独领风骚,他的师弟加藤正夫和武宫正树相继成为棋坛上耀眼的明星,同时林海峰的棋艺也没有衰退,还完全有实力与大竹、加藤和武宫争雄。加藤正夫的棋风是直线型的攻击法,常常能够在作战中捕获对手的大块棋,所以他被称为天煞星。武宫正树最擅长以大模样作战取胜,其构思极其宏大,棋风气势磅礴,又不拘一格,完全不受“金角、银边、草肚皮”这样的传统围棋观的束缚,真可谓“胸怀大志,腹有良谋,有包藏宇宙之机,吞吐天地之志也”,所以武宫的棋被冠以宇宙流的美称是当之无愧的。
当大竹、林海峰、加藤、武宫四位超一流棋手在棋战中叱咤风云的时候,三剑客中竞技生命力最强的藤泽秀行卷土重来,在含金量最高的棋圣战中独占熬头,并且蝉连六次棋圣战的桂冠,在日本棋坛上开创了一个藤泽王朝,大竹、林海峰、加藤、武宫和石田芳夫这四个半超人对曾经向藤泽王朝发起冲击,但是最终都铩羽而归。其中以坚韧顽强著称的林海峰两次挑战藤泽秀行的棋圣地位,但是却都没有成功。谁会是藤泽王朝的终结者呢?直到那个叫赵治勋的棋魔登场,这个悬念才得以解开。
赵治勋本来是韩国的围棋小神童,在他六岁的时候,已经名满天下的林海峰曾经与他下过一盘让五子的棋,本来林海峰完全有机会取胜,但是考虑到不要损害到小神童的自信心,具有绅士风度的林海峰还是输给了赵治勋。等到后来赵治勋东渡日本成为木谷实门下的弟子的时候,他的那些师兄加藤正夫、武宫正树、石田芳夫可就没有林海峰那样的绅士风度了,他们把这个小师弟当作操练棋艺的靶子,直把赵治勋一直打到让八子、九子都会输棋的地步。输了棋的赵治勋伤心得呜呜大哭,他投到木谷门下的最初岁月就是在这般哭天抹泪的灰暗日子里度过的。不过失败确实磨练了他的意志,知耻近乎勇的他再也不敢贪玩了,他把全部心思都放在钻研棋艺上,终于苦尽甘来,迎来了出头之日。
赵治勋先是在入段赛上一帆风顺,成为当时最年轻的初段,然后又成为升段速度最快的棋手,并且在十八岁的时候就登上了头衔战的舞台,获得了与曾经大名鼎鼎的坂田荣男争夺十段头衔的机会。但是,也许是太心浮气躁,赵治勋没有把握住这次机会,没能一鸣惊人,这次失败让他刻骨铭心,永志不忘。对于一个十八岁来说,十段战的亚军已经不错了,但是赵治勋不这样看,只要失败了,赵治勋就感到身边的一片天,还是灰暗的一片天,要让胜利女神垂青自己,就必须付出超人的努力。从此赵治勋钻研起棋艺来,简直有了头悬梁,锥刺骨的劲头,别人一步关键的棋在落子之前能够谋算出上百种的变化,已经算是至矣尽矣了,可是赵治勋在落下关键的一子之前,往往要谋算出上千种的变化,直到把全部变化都了然于胸,才肯落下在行家看起来有千钧之力的一子。他这样冥思苦想地下棋,往往早早地就把规定的时间用到只剩下最后一分钟的读秒时间,可是如果对手想趁他被读秒的时候乘虚而入,那可就大错特错了,因为早在读秒之前,赵治勋往往就已经算透了读秒阶段的全部变化,如果对手这个时候把棋下得快起来,那就等于在用自己的快棋去与赵治勋的慢棋去较量。显然,下快棋的算路不如下慢棋的思路周全细密,这样想趁人之危的对手反而会招致速败。
除了读秒绝技以外,赵治勋最擅长的还有打入神功,那就是不管对手的大模样看起来有多么厚壮,他都敢于破釜沉舟地深深地打入对手的大本营,并且像孙悟空大闹天宫一样在里面折腾个天翻地覆。当时棋坛上最擅长大模样作战的人是谁?显然首推宇宙流大师武宫正树九段。每当赵治勋对阵武宫正树的时候,一场场精彩绝伦的攻防大战就上演了。赵治勋打入敌阵的深度往往是专业棋手都不敢想象的,就仿佛是在对手已经森严壁垒的大本营中投下的一枚枚深水炸弹,直到把武宫正树造就的宏大的大模样连根炸开了花才肯罢休。在敌方子力占据优势的情况下作战,那惊心动魄的程度看起来就仿佛是在万丈悬崖上走钢丝一样惊险,只要稍有不慎就会跌得粉身碎骨,但是赵治勋就能安然无恙地完成这样惊险到极至的高难度动作。就是武宫正树精心排布的漫无边际的宇宙大阵也罩不住赵治勋的天降神兵,武宫与赵治勋之间的交锋,往往以赵治勋大破宇宙流而告终。宇宙流是天才的杰作,能够制服天才的人无疑是天才中的天才,而赵治勋这个天才中的天才并不是天分造就的,而是勤奋造就的。
功夫不负有心人,天道酬勤是亘古不变的真理,命运对勤奋的赵治勋给予了丰厚的回报。到向藤泽王朝发起挑战之前,赵治勋已经把名人头衔和本因坊头衔集于一身,三大金冠中就差一顶棋圣桂冠了。他能如愿以偿吗?人们都在拭目以待。可是通向成功的道路并不是笔直的,宝刀未老的藤泽秀行在七番棋中一上来就直落三局,距离卫冕成功只有一步之遥。对于赵治勋来说,若干年前挑战坂田失败的那一幕仿佛又要重演。赵治勋已经被逼到墙角了,不在绝境中奋起,就在绝境中沉沦。在命运的抉择面前,赵治勋交出的答卷是越挫越奋,连扳三局,这样双方重新又回到了起点上。决胜的第七局至关重要,如果赵治勋赢了这一局,日本棋坛就会为之改朝换代。决战中的赵治勋已经不再是若干年前那个青涩的赵治勋,而是一个深沉有大略,运子如神的赵治勋。在决战中赵治勋把打入神功和治孤绝技发挥得淋漓尽至,最终技高一筹地取得胜利,从而宣告了赵治勋时代的到来。成功登顶后的赵治勋很快就进入了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境界。在这之后的数年里,无论是美学棋士大竹英雄、天煞星加藤正夫,还是二枚腰林海峰和宇宙流武宫正树都未能撼动赵治勋霸主的宝座。谁会是赵治勋王朝的颠覆者呢?这个人的出场还要从一段木谷实原本并不满意的姻缘开始。
一代宗师木谷实有个宝贝千金叫木谷礼子,一直被木谷实视为掌上明珠,他老人家总惦记着给这个宝贝女儿觅得一个乘龙快婿,但是最终博得礼子小姐芳心的却是木谷实的门徒小林光一。这个小林光一的出身实在太寒微,他只是北海道普通农家的子弟,没有显赫的门第也就罢了,有过人的天分也行啊,如果连过人的天分也没有,那么最起码也要有滔滔不绝的口才和开朗的性格呀!可是小林光一自从入室为弟子以来,既没有表现出过人的天分,又不善言辞,性格也很拘谨木讷。别的不说,棋手总要以棋为本吧,入段之前的赵治勋已经够没出息了,可是就是这样一个下棋的时候屁股上别着玩具枪,摇头晃脑地哼着小曲的混世魔王,小林光一都战胜不了。这样一个在木谷实眼里毫无前途的人居然被宝贝女儿相中,这不是要拿明珠往土里埋吗?木谷实对这门婚事当然是坚决不同意。但是她的女儿礼子是一个认定了目标就九死不悔的人,她告诉父亲,你同意也得同意,不同意也得同意,总之这是她不可更改的决定。这下子木谷实是彻底没辙了,只好极其勉强地应下了这门婚事。木谷礼子比小林光一大十三岁,在小林光一作木谷实内弟子的日子里,她给予小林光一的是姐姐般的温暖和体贴,使内心孤寂的小林光一对生活燃起了热望,两个人在相处中培养出了深厚的感情,摩擦出了爱情的火花。一对有情人终成眷属,礼子找到了她终生的依托和归宿,小林光一不仅收获了爱情,还实现了鲤鱼跳龙门的梦想。爱情的力量果然是无穷的,解开了自卑心结的小林光一从此棋艺大进,下起棋来仿佛有如神助,有礼子这位小林光一生命中的喜神护佑,还有什么胜利是可望而不可及的呢?小林光一这艘原来一直停靠在港口中的默默无闻的战舰从此就要去乘风破浪,扬帆起航了。
小林光一先是获得了天元头衔,接着又把十段头衔和名人头衔收入囊中,眼看着就要向心目中最神圣的棋圣头衔发起冲击了。此时此刻,小林光一的心情激动极了,回想起自己自从投到木谷门下所走过的历程,那可真是感慨万千,一年过了一年,一生就只为这一天。专业棋手所追求的终极目标是什么?那个时候还没有世界性的围棋比赛,棋圣桂冠就是专业棋手的最高荣誉,当然也就是专业棋手一生为之奋斗的终极目标。想到要在决赛中与老对手赵治勋一决雌雄,小林光一一点儿都不感到发怵,这个时候他不仅有一个温柔贤淑的妻子作后盾,而且竞技状态也极其之好,赵治勋那么强,在与他争夺名人头衔的时候都折戟沉沙了,如今他挟名人战胜利之余威杀到赵治勋的中军宝帐之前,只要此战凯旋而归,那么就已经三大金冠得其二,到时候只剩下一顶本因坊桂冠的赵治勋必然是大厦将倾,独木难支,自己只要再接再厉,完全有希望把大三冠集于一身,届时试看日本之棋坛,竟是谁家之天下?想到这些,小林光一真是心潮逐浪高,壮心不已。正当小林光一憧憬着荣获棋圣桂冠的喜悦的时候,赵治勋却出事了。一场车祸使赵治勋暂时只能缠着绷带,坐在轮椅上与小林光一对奕了。在车祸中受伤的赵治勋本来是申请把比赛延期举行的,但是这要征得对手小林光一的同意,结果被小林光一一口回绝了。在这件事上小林光一没有表现出大度的绅士风度,而且也没有表现出对伤者足够的同情,最后虽然取得了比赛的胜利,但是多少还是有些胜之不武的。而赵治勋则虽败尤荣,他忍受着刺骨的伤痛,在那么困难的情况下,在七番决战中还赢下了两局,所以后来程晓流在讲评这次棋圣战的时候说:“赵治勋虽然失败了,但是他的英雄主义精神永存。”
从赵治勋头上摘走了棋圣桂冠的小林光一从此以后真是春风得意马蹄疾,与棋圣桂冠和名人桂冠都结下了不解之缘,八次蝉联棋圣,七次蝉联名人,按照日本棋院的规定,到小林光一六十岁的时候,他将会获得终身名誉棋圣和终身名誉名人的殊荣。棋士生涯至此,夫复何求?三大金冠里,就差一个本因坊桂冠没到手了,小林光一在连连在棋圣战和名人战中封王的同时,丝毫没有放松夺取本因坊桂冠的脚步,他的梦想是囊括大三冠。
失去了棋圣桂冠的赵治勋经历了棋士生涯中的一段低潮期,在这段时间里他牢牢地把守着本因坊这块最后的领地,顽强地阻击着小林光一对本因坊桂冠的挑战,不让小林王朝实现囊括大三冠的美梦。可是车祸造成的伤痛和丢失棋圣桂冠的痛苦使赵治勋的身心都遭到了沉重的打击,以至于在此后多年里赵治勋都与棋圣战决赛和名人战决赛无缘,这个在厄运面前永不言败的钢铁般的硬汉还能够凤凰涅槃,实现王者归来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