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 保寿投师
回过头来说方圆社方面的情况。秀甫死后,方圆社由中川主持,倒不曾生乱。值得一提的是,秀甫生前未能创办的关西分社终于成立了。原来秀甫临终前一日,曾再度写信劝泉秀节协助。这封言语恳切的信居然和讣告同时到达。这一来使泉秀节大为感动,就毁家从事,独立挑起关西的重担。关西地方好手从此手谈得所,对于棋道之发展,当然方便了不少。泉秀节办事相当干练,为人亦很通达,所以已经在关西扎下根基的井上家倒能与之和平相处。
明治二十四年六月,十三世松本因硕客死神户。临终前,遗命请门下高足小林铁次郎回来继任井上家掌门人,但小林身居方圆社高位,抽身不得,并且对此事也不大热心。于是老前辈大冢龟太郎挺身而出,接任了十四世井上因硕。
这位大冢龟太郎当然也是个人物,他的师父不是别人,正是大名鼎鼎的十一世幻庵因硕。当大冢十六岁时,幻庵一时高兴,悬赏“谁能受二三子胜我,就给他三段免状”。大冢出来应战,结果连胜三局,于弘化三年(1847)一跃而为三段。之后数年,大冢浪迹天涯,凭棋力横行四方,专杀以赌棋发家的棋霸。因为他杀力极强,人称其为“鬼龟”。后来,直杀得那些江湖棋霸望风而逃,连听到“鬼龟”二字都要发抖。到明治二十三年,大冢已升为六段,所以由他继承井上家,倒是最合适不过的人选。
大冢原来就和泉秀节脾气相投,交情甚好,继位后,更加强了与关西分社的合作,所以关西棋院虽有两派,但并无门户之见。如此一来,关西棋院自然昌盛起来。
然而,东京方面自秀甫去世后,方圆社情况渐非,变得不景气了。就在此时,社中有一个胸怀大志的塾生,觉得下棋难有出息,竟开小差溜之乎也。此人正是近代日本棋坛的中心人物田村保寿(即后来的秀哉名人)。
保寿生于明治七年(1874),十岁学棋,十一岁入方圆社为塾生。当时秀甫把塾生制度定得十分严格,塾生不但要昼夜苦研棋艺,而且不到五段不得毕业。小孩子都爱玩,不免对繁重的功课叫苦连天。中川曾建议减轻功课,秀甫不以为然,说道:“比起我来,他们已经上天堂了!我从前学棋时,白天还要做苦工,想抽时间打谱都很难呢!”中川只得作罢。
保寿十三岁时升为初段。不久,其父母相继亡故。保寿举目无亲,只得咬牙苦熬,盼着早早升为五段,脱离苦海。不料,过了五年,到十八岁时才升到二段。棋界向来是以棋力为尊的,保寿头上一大堆三四段的塾生压着,逢人便得陪着笑脸,难免心头气闷。眼看着升段如此难法,不知何年何月才能熬出头,更觉心灰意懒,索性溜出方圆社,另谋生路去了。
保寿脱社后,先在闹市开了一个职业介绍所,做些无本生意,赚些佣金,但由于不善经营,不久便干不下去了。然后又想开办洋行赚大钱,苦于缺乏资本,又告失败。及至数年积蓄花光,也一事无成。保寿回社不得,只好终日流浪市井,眼看着要沦为乞丐了。恰好房州东福寺的僧人要聘一名棋师,保寿闻讯大喜。他恐怕被人捷足先登,抢去饭碗,故连夜前去应聘。
此时正值隆冬。是夜,寒风怒号,大雪纷纷。那保寿摸黑赶路,三步一滑,五步一跌,不知摔了多少跟头,好不容易于黎明时分赶到东福寺。偏又来找了,寺院还不曾开门。保寿不敢叫门,只得寻个背风处,等待开门。
先前赶路时,保寿走得急,出了一身大汗,虽衣衫单薄,倒也并不觉得怎么冷。这一等,热汗变冷汗,只觉冷气袭肉,寒彻骨髓,五藏六腑似乎都冻成了冰块。又兼腹中空空,饥饿难忍,如此内外夹攻,实是苦不堪言。此时此刻,那保寿欲哭无泪,真觉得生不如死了。
及至天明,寺内僧人打开大门,不由吃了一惊。但见一人破衣烂衫,双目紧闭,蹲在大门之侧,只道是乞丐一类,熬不住昨夜酷寒,冻死寺外。不料上前一探,尚有鼻息,赶忙抬入寺内,灌以热粥,保寿才悠悠醒转过来。
问明原油后,众僧方知此人原是来应聘当棋师的,皆惊讶无比。方丈大受感动,一口答应保寿。但讲好一天下两局棋,寺内只供膳宿,权当学费。那保寿人穷志短,有此待遇已经心满意足了。
保寿即入寺院,起卧僧房,远离了世间风尘,他终日与清灯古佛为伴,忽然大彻大悟起来,觉得人生如梦,往事皆非,不如重投弈道,再做橘中仙。此后,保寿便一心一意打谱研究古今名局,再也不做什么发财梦了。事实上此段时间对他日后独霸棋坛起了很大作用,这倒是保寿始料未及的。
如此一年有余,保寿重回东京。果然今非昔比,杀得茶馆酒楼的棋客望风而逃。合该保寿要出头,一日偶遇后藤象次郎,后藤见他杀法高强,不象江湖中人,便问来历,保寿据实以告。后藤道:“年年纪轻轻,难得有这等棋力,当好自为之!我介绍你到本因坊秀荣那里去谋个前程如何?”保寿一听喜出望外,拜谢不迭。
数日后,后藤果然将秀荣召来,请他与保寿对局,秀荣见保寿面黄饥瘦,象只病猫,而且名不经传,当然毫不在意。二人坐定,保寿便问道:“几子?”后藤想了想,答道:“三子吧。”秀荣不由“噫”了一声,心中猜疑道:“能只受三子的,足以称霸一方,此子却面生得很,怎有如此棋力?”却见保寿已恭恭敬敬摆上三子,之后便目不斜视,静候秀荣出招。
原来日本棋家对下棋的规矩极讲究,不但坐要端正,而且要不苟言笑,严肃得很。可秀荣自幼得秀和宠爱,虽棋力过人,对于下棋规矩却甚不讲究。非但不讲究,而且讨厌别人讲究。偏偏保寿在社内是受过严格训练的,此番为了使秀荣有个好印象,对局之际越发低眉垂目,澄气凝神,态度之严肃,姿势之端正,真有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的劲头。却不料弄巧成拙,反使秀荣生厌。秀荣虽知对方必曾受过专门训练,但自觉棋力已有八段,杀此无名小卒当无问题,一心想速战速决,让他当众出丑。保寿功夫原本了得,又想在秀荣面前露一手,当然愈加卖力。秀荣三子原让不动,再加上轻敌,哪能不败?不到百手白棋便垮了--一条足有三四十子的“大龙”被保寿吃了去。如此惨败秀荣还是平生第一次。
本因坊秀荣勃然变色。后藤见状,忙将保寿来历介绍一番,并说道:“坊门中兴,极需此类后起之秀,如今保寿既无家可归,不如将其收为内弟子,将来能承大业也未可知。”秀荣虽对保寿无甚好感,却看出此人资质极佳。是故后藤一发话,秀荣便顺水推舟,把保寿收为门下。尽管如此,秀荣对保寿始终心存芥蒂,以致后来生出许多纷乱来。此为后话不提。
保寿既入坊门,自然“近水楼台先得月”,把秀荣的绝招妙手学会了不少,棋技进步飞速。明治二十五年(1892),保寿升为四段,开始小有名气。
正值此时,方圆社内也出了一位无敌猛将,名叫石井千治。那千治乃秀甫的弟子。明治十五年入方圆社为塾生,十七年入段,之后,棋艺进步神速,至明治二十五年便击败了全社高手升为五段。在此期间,正是本因坊秀荣横扫棋坛之时,千治曾和秀荣对局数次,千治定先,结果一胜一负一打挂,堪称敌手,于是千治名声愈显。
由于保寿和千治同属青年棋手,又颇有些名气,孰强孰弱自然就成了人们议论的话题。方圆社方面当然对千治大吹大擂,并声言保寿乃社内革名塾生,棋技之劣可谓“朽木不可雕也”。保寿闻知,气得发昏,便求秀荣主持公道。不料秀荣听了反怪他心胸狭窄。保寿见为师不肯作主,只得忍气吞声,不敢再提。最后还是赫赫有名的黑龙会领袖头山满看不过去,提议让千治与保寿来个十番棋赛,看看到底如何,秀荣才勉强答应。中川社长平日对千治最为器重,认为是方圆社未来的栋梁,正想让千治出出风头,对此建议当然大大赞同。于是这两个棋坛对头于明治二十八年九月开始了十番大赛,由千治让保寿先。
对局之日,棋迷们闻风而来,挤得赛场水泄不通,其热闹程度并不亚于当年秀甫、秀荣之战。保寿首先到场,一言不发,于盘前坐定后,便澄气凝神,静候厮杀,严肃之中略现紧张之神态。那边千治在方圆社棋士陪同下,前呼后拥,姗姗而至。千治大模大样地在盘前落座,只对保寿点了一下头,就算打了招呼,随即与陪同棋士谈笑风生,竟似根本不曾把保寿放在眼里。众人原本都看好千治,此时一看二人之神态,越发觉得保寿难敌千治。却不料,一境开赛,那瘦小枯干的保寿,忽然变得双目炯炯,气势逼人,活脱一只出山猛虎,结果此十番棋下到第九局,千治就招架不住,多输了四局,被保寿追成先相先。
保寿先声夺人,方圆社当然不肯善罢甘休,于是便由一位名叫松冈让的大财主出面主办第二次十番赛。这一次,石井上来求胜心切,又吃保寿一刀,随后便泄了气,竟然连输四局,毫无还手之力,变成分先了。千治回去,发誓赌咒是运气不好,要求再赛第三次十番。中川社长也觉千治棋力不应如此,分先战保寿当有九成胜面,便同意再赛。于是,二人第三次十番大战,在数月后拉开战幕。
倒霉的千治,对别人都是他赢面大,唯独对保寿,也许心理因素作怪,简直一筹莫展。勉强支持到最后一局,又被保寿多赢四局,结果自己反成先相先了。这一来,千治虽不服气,却也无颜再战,只得偃旗息鼓,悄然而退。
保寿打败了方圆社第一条好汉石井千治,身价倍增,俨然成了新锐棋士中顶尖儿的高手。不料好景不常在,过不多久,方圆社内又忽然崛起一员狠将,恰是田村保寿的克星,此人便是广濑平治郎。
广濑生于农家,兄弟颇多,其父及兄长皆好下棋。平治郎十三岁时,偶得一部古棋经,便于暑中休学之余暇,潜心独习。后与父兄试弈,父兄皆为之所败,堪称天生之棋材。但平治郎志在务学,虽好弈却不曾深钻。十七岁时他离家前往大阪,二十岁时又到东京,其间尝尽了人世间的辛酸。到东京后,好容易才谋到农商务省的一个小官职。一日,平治郎偶尔从伊藤繁女(二段)家路过,听到棋子声响,一时技痒,便入内请求对弈,结果摆上了九子仍被杀得狼狈不堪。这一下,平治郎领教了专业棋手的厉害,方知棋道之博大精深,于是每天下班必去伊藤家去学棋,果然棋技大有长进。明治二十四年,平治郎索性辞去官职,投身弈道。一年后,进入方圆社,不久升为初段,此时他已经二十八岁了。平治郎入段虽迟,升段却不慢。明治二十六年升二段,二年后又升为三段。
明治三十年,正是保寿大败千治,将其降为先相先的时候。平治郎出战保寿,结果受先连胜四局,一供,这是愤怒已极的表示,比当年黑田俊节对秀甫第一着下在天元的态度更为恶劣。局中双方短兵相接,杀得天昏地暗。平治郎的白棋下得相当漂亮,几次将黑棋逼入打劫活的境地,但保寿应付得法,一一化险为夷,反而小获优势。谱中黑 291补后,如平稳收官,黑当小胜,偏偏保寿贪心不足,还要多赢几目,结果前功尽弃,白 292时,黑 293应 297位退,如谱被白生出 294的妙手来。保寿情急之下,又随手在 295位提,被白 296至 300先手滚打破去角地,由此断送了这局棋。黑 295如于 299位粘,或许还能小取胜。最后白棋反以一目胜。
此局一输,保寿变成和平治郎分先了,气得几乎当场昏倒。方圆社棋士自然拍手叫好,大觉解恨。更因为平治郎对石井千治受先仍是输多赢少,所以连带把千治的面子也挣回不少。那田村保寿只得自认晦气,回去卧薪尝胆不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