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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迹目纠纷



    话说本因坊秀和因国家动乱,幕府自危,对名人棋所只得吞泪断念。此后,国家愈乱,终于在文久元年(1861)爆发了“倒幕派”与幕府政权之间的南北战争。文久二年,御城棋赛宣布延期。文久三年又因千代田城之火灾,再次延期。本来御城棋因故停赛先前也有过,大家尚不在意,却不料此次之停,竟成永绝,之后就再不曾复办。如此一来,由丰臣秀吉设置、德川幕府扶植,昌盛达二百五十年之久的棋所,便被自然而然地废绝了。

    那本因坊秀策,竟象是专为下御城棋而生的,御城棋一停,他的命便也到头了。当年夏季疫病流行,秀策因探患病亲友,不料染上了麻疹。三天之后,独步天下的秀策,居然就此夭亡,享年只有三十四岁。秀策死时棋力名为七段,实际上不劣于历代任何一位名人。对他的早逝,举国棋士一致痛悼,实可谓整个棋坛不可弥补之损失!

    秀策既死,本因坊秀和哭得肝肠断裂,自在意中,眼前最重要的大事,便是另选迹目。秀和门下高徒不少,但以棋而论,村濑秀甫应最有资格。

    秀甫原名弥吉,生于天保九年(1838)。此人出身极贫,其父乃一工匠,按说绝不会有学棋之机缘。但弥吉有个得天独厚的条件,便是住在本因坊家隔壁,连棋子落盘的叮叮声都听得一清二楚。当时正值坊门势盛,大门口出出进进尽是高官贵人,弥吉看在眼里,羡在心中,于是决心毕生投身此道。

    也合该弥吉走运。一日,有个人进铺来买剪刀,此人乃幕府下面的一个官员,名叫山本河源。弥吉一见,知道他常来坊门走动,必与坊门有些渊源,将忽然福至心灵,忙去柜里选了一把上好的剪刀出来,并死活不让其父收他的钱。果然那山本见弥吉小小年纪却如此乖觉,心中欢喜,便坐下与之叙谈,弥吉遂趁机要求山本教棋。山本一时高兴,便拍胸应承。于是第二天果然带了弈具,来教弥吉下棋。按说围棋之技教授实在不容易,教初学者尤不易讨好。幸亏弥吉固然一窍不通,那山本也不过是略知皮毛,教起来反倒方便。他仅仅把提吃、打劫、死活之类大致讲了一遍,便与弥吉盲人瞎马对起局来。不料,弥吉确有棋才,不消半个月,就把山本杀得不亦乐乎。山本奇之,便把他推荐给坊门,约期见面。

    届时,弥吉由山本陪同来到坊门。此时坊门正由十三世丈策当家,他见弥吉天生一副聪明相,便答应考试一局。山本河源更在旁大吹法螺,说他只学了半个月就如何如何。丈策一听是山本的徒弟,知道靠不住,便让弥吉摆上九个子再挂上“灯笼”(即于四角三三再各摆一子),日语称此为“圣目风铃”。弥吉满以为尽得老师秘传,受十三子必胜无疑,哪知一交手,才觉做活与围地事难两全。一局下来,被杀得七零八落,惨不忍睹。

    按坊门之规,此局便是入门考试。弥吉被杀得如此狼狈,以为休想再入坊门,一时面如死灰,怔在当地。多亏在旁观看的秀和慧眼识人,觉得弥吉棋技虽微,但一股天不怕地不怕的楞劲着实可贵,便力劝丈策予以收留。于是,八岁的弥吉就以“备取”的资格,当起棋童来,由此开始了他的棋士生涯。后来,弥吉身为方圆社社长,手执棋坛之牛耳,深感山本河源大恩,故赠与他“十二级”免状。当然,以山本之技,恐怕连十六级都称不上。此为后话,按下不表。

    弥吉既入坊门,天才就有发扬机会。第二年春天,丈策偶然想起,又试了他一局九子局,果然今非昔比,反被他杀得热汗直流,白棋溃不成军。于是大大夸奖他一番。

    弥吉十一岁时晋升初段,十四岁时成为秀和的“内弟子”。所谓内弟子,便是学弈期间一直住在老师家中的弟子,与老师的关系远较一般弟子为亲,故能学到一些真本事。不过,内弟子也有其苦处,不管学弈多苦多累,也要兼管老师家的许多杂事乃至家务事,弥吉自然也不例外。当时秀和的长子秀悦刚两岁,次子秀荣又刚出生,于是大小家务便都光顾到弥吉身上。他每日鸡鸣便要起身,忙碌一天,晚上还要偷空打谱研究直至深夜。多亏弥吉生在贫家,身子骨还算硬朗,不问严寒酷暑,只管埋头苦干。有时秀和外出旅行,弥吉就穿着草鞋,挑着行李,充当脚夫。而且从挑选旅店,结算饭金,一直到为老师准备接待客人的衣服,无不由他一人操办。尽管如此,只要有一时半刻的空闲,弥吉便苦研棋艺。为此,秀和对他另眼相看,将自己毕生所学全力传授于他。

    不久,弥吉的父母相继去世,他从此再无牵挂,越发专心攻研。果然功夫不负苦心人,弥吉如此精勤努力,棋力突飞猛进,自在意中,差不多一年升一段。后来秀和让他先,已感吃力。万延元年(1860),师徒二人弈了三局棋,结果弥吉二胜一和。秀和高兴之下,特恩准他改名秀甫。这个“秀”字,可是非同小可,等于承认他为坊门嫡系了,等闲之辈哪有这等福气!当时同门的棋圣秀策,棋力正处颠峰状态,所向批靡,群雄丧胆,唯独秀甫受先可当其锋芒。文久元年(1861),两雄在秀和的主持下,作过一次让先十番棋。这十番棋盘盘精彩,皆可列入名局之林,尤其值得一提的是第三局(见棋谱)。秀甫以“秀策流”的 1、 3、 5开局,以子之矛,攻子之盾;秀策则以其得意的慢攻战略相周旋。白32打入严酷,至38尽破上边黑地。黑39靠角,再41托试应手,着得相当灵活。黑43以下先手封锁,再借49攻右上白棋机,暂时安定上边黑子,然后转回59补断,这一连串的着法实可谓精妙之极。白76的二路托,乃是一种高级战术,虽为现代棋士常常采用,但当时创自秀策之手,确有莫测高深之功效。秀甫毫不示弱,以77、79猛烈反击。一场激战,直杀得天昏地暗,结果秀甫二目胜。这十番棋弈完,秀甫六胜三败一和,成绩斐然。

    当时秀策棋力,举国一致公认有强九段实力。秀甫能获此成绩,棋力无论如何也不止六段。这一年,秀和便推荐秀甫升七段。安井家、林家均无异议,独有井上家的松本锦四郎跳出反对。原来锦四郎继任掌门人时仅有四段,后来升为五段。他御城棋倒是年年下,但下了十数年后,还是五段,无论如何也升不上来。此公虽天资有限,棋力平平,却也曾弈出一盘好棋来。文久元年的御城棋赛,锦四郎正巧碰上秀和,顶为受先(见棋谱)。秀和知道他的棋力,以为赢他如同探囊取物。不料此局锦四郎弈得堂堂正正,进退有方。弈至中盘,秀和才发觉情势不妙,忙使出全身解数欲待扳回。万没想到,那锦四郎此时如老僧入定一般,一面孔心不在焉的神态,却一子一子着得飞快,而且再无错着,把个秀和气得两眼翻白。全局终了,锦四郎一目胜,顿时引起轰动。本来锦四郎大可以此奇货自居,申请升段,但在场众人异口同声认为他所以下出如此好棋,必定是幻庵因硕的阴魂附体相助。不但说得神乎其神,而且同时把锦四郎贬得一钱不值。那锦四郎好不容易才下出一盘好棋,却落个如此下场,有苦说不出,只得自认晦气,哪敢再要求升段。

    此时,他眼看秀甫要升七段了,一时眼红,便想敲敲竹杠,故而佯装不同意,希望坊门来打圆场,水涨船高,你升我也升,落得捡个便宜。却不料,坊门因他前年反对秀和做名人棋所,现在又反对秀甫升七段,恨他恨得咬牙切齿,当即发出挑战书。锦四郎不防此变,只得硬着头皮应战。此次升段之争棋,定为锦四郎受先。结果秀甫连胜三局。锦四郎画虎不成反类犬,第四局再输便要跌到四段做“低段棋士”了,吓得他魂飞魄散,只好免战牌高悬,同意升段。其实,锦四郎自讨没趣,早在别人意料之中,伊藤松和于赛前就评论道:“因硕若胜,棋道亦至末路矣!”

    然而和秀策相反,秀甫天生与御城棋无缘。他先前是没有资格参赛,等到好不容易升到七段,头发都剃了,御城棋却也废止了,确实令人遗憾。

    再说以秀甫棋力之高,与秀和关系之密,秀策既死他理应做坊门迹目,连秀和心中也认为非他莫属。不料天下事尽多意外,正当秀和准不犯河水,不该有利益冲突,所以不但坊门弟子甚感惊讶,连秀甫自己也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什么地方得罪了这位太夫人。如此一来,便让秀和钻了空子。

    原来秀和为人私心极重,此时他的长子秀悦已经展露头角,十四岁年纪,棋力已达三段,心中便有“子承父业”之意。无奈本因坊家自一世算砂以来,就有一条家法:立迹目必须立棋力最强者。当年丈和为报师恩,立丈策为迹目,已然有违家法,好在丈和同时又立棋力最强的秀和为“再迹目”,总算与开山祖师本意没有冲突。坊门所以发扬光大,与此家法甚有关系。话虽如此,但谁人不爱子?何况秀悦又有如此能耐。然而秀和先前还不敢造次,现在经撞和遗孀一闹,正中下怀,于是甘冒大不讳,在文久三年正式册立秀悦为迹目。消息传出,人人骇然,纷纷为秀甫不平。那秀甫心中自然更加难受,一气之下,便离开坊门,四处云游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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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秀甫落魄



    话说秀甫离开坊门,原想云游四海领略一番名山大川的风采。不料时值天下大乱,盗贼丛生。秀甫一人独行,当然大吃苦头,不久便弄得破衣褴衫,分文皆无,哪还有心思去游山玩水。一日,行至京都附近,秀甫忽然想起临行时有人告诉他,杉山千和正在京都,据说混得不错,自觉是个投奔处,于是兼程向京都进发。

    待秀甫风尘仆仆赶到京都,前去探望时,千和却出远门去了,须一个月方能回来。秀甫举目无亲,身无分文,连吃饭都成了问题。这一急,真是非同小可。好容易被他打听出某处茶馆有赌棋的,这才救了秀甫一命。本来以棋赌钱是不大光彩的事,尤其专门棋士更不肯自降身份去干次勾当。但此时秀甫已山穷水尽,哪管三七二十一,先填饱肚子再讲,于是隐姓埋名前去着彩。以七段上手的力量和那些不入流的赌徒比棋,自然是有多少赢多少。幸亏秀甫网开三面,不忍痛下杀手,只要骗得数日的食宿费用,便鸣金收兵。如此混了月余,千和果然归来,二人相见,倍觉亲切。

    原来杉山千和,出身望族,本姓山本,幼好文墨,立志要苦读诗书,搏个功名。其父却嗜好下棋,便教给千和。不料只过了一个月,其父遂不能敌,就让千和拿白棋。千和因自幼受母亲教诲,不但极有孝心,而且养成谦让之美德,当然再三不肯。不但如此,后来谦和升高段后,与其父对弈,也常拿黑棋。

    其父深恐埋没了千和的才能,便领他到名古屋的伊藤松和出学棋。只一年,技大进。之后,千和投入坊门,由丈和授予初段。秀甫进坊门时,千和刚刚升至四段。他比秀甫大二十六岁,对初进门的小秀甫,热心指导。其后数年,更在秀甫身上下了不少功夫,秀甫对千和也最为敬服。安政二年(1855),千和由本因坊秀和授予五段免状。文久二年(1862)千和离开坊门,从此苦心读书。平日除了下棋读书外,更留心国家经济水利农林,更与维新人士皆有交往,确实是一位不可多得的人才。

    再说千和一见秀甫,喜不自胜,拉住秀甫的手问长问短。一听说秀甫以赌棋骗钱混日子,不由大笑起来。看看日已西斜,便命人摆上酒菜,与秀甫边饮边聊,真是“酒逢知己千杯少”,直喝到深夜,二人的话还是滔滔不绝。谈话间,千和见秀甫精神萎顿,话题始终离不开迹目之事,知他满腔的怨气仍郁结于胸,但此时又不宜马上劝解,便扭转话题笑道:“刚才听说老弟隐名去赌棋骗钱,倒让我想起一件趣事。不知关口隆吉此人,老弟听说过没有?”秀甫道:“是不是做静冈县知事的那位关口?”千和笑道:“正是他。此人才学出众,不免自命不凡。他好弈,又经手下人一捧,便忘乎所以,以高手自居了。一日关口偶来我家,见旁边放着弈具,竟然问道:“此地还有会弈棋的?”我心中又好气又好笑,便答道:“不才略知一二。”他乐得眉开眼笑,连声叫妙,非要与我对弈一局。我存心气他,说道:“阁下若先摆上九子,不才愿意奉陪。”关口一听,勃然大怒,瞪着我问道:“我若摆上九子,你输了又如何?”我答道:“是打是罚,听凭阁下处置!”于是他满肚子不高兴勉强对局,结果一至中盘,我便杀得他丢盔弃甲,满盘皆是死子,只得乖乖认输!那关口呆了半晌,才道:“我还未尝见过象阁下这样的高手,阁下应东上考个棋士免状才是。”我见他至诚,这才把实情相告。他却又问我:“我的棋固然不行,但之前你何以见得要让我九子?”我答道:“在棋界中,没有不知道千和的。但阁下连我是否会弈棋都不清楚,可见尚未入门,自然要让九子了。”他一听,满面惭愧,忙告辞而去。不料,不打不相识,关口从此倒和我称兄道弟,做起朋友来。此次老弟赌棋骗钱之时,不知是否交上“不打不相识”的朋友?”说得秀甫笑起来。

    秀甫笑道:“我赌棋时,惟恐被人看破身份,哪还敢拿出真本事来。不过前几天,有一个富商与我赌棋,二局皆输。那富商不知是羞恼过度,还是心疼输了几文钱,竟异想天开,要我让他五子着大彩--一目十文钱。我正需钱用,有此机会,心中大喜,表面上装出极为难的样子。那些赌客皆是“惟恐天下不乱”之徒,见有热闹看,哪肯放过。这局棋,我手下不再留情,指东打西,指南打北,真刀真枪地大杀起来,那富商何曾见过这等阵势,被杀得乱碰乱撞,满盘奔逃,到头来竟然一个黑子不曾活。弈毕,那富商目瞪口呆,瘫在地上。我足足赢了一大笔钱,之后再未去过。若说交朋友,那“赠金”的富商算是一位,可惜我“打”是“打”了,却不曾“相识”。”

    千和听了也笑起来,说道:“那富商回去只怕心疼得要跳井了,也难怪他有眼无珠,竟想在你这“太岁”头上动土。”

    “还有一个笑话,也出在此地。长门藩主手下有个叫伊藤俊辅(即伊藤博文)的,此人到过英国,才能极高。有一次,伊藤与朋友山尾庸三同宿旅馆,看到一副棋具,山尾便问伊藤会下否?伊藤实不懂棋,但不肯示弱,便答道:“有什么不会!不就是四子吃一子吗?”山尾认为他知弈,二人便弈了起来。这局棋着实令人绝倒。原来二位仁兄都是平生第一次弈棋,只知道围住便吃,弈到后来突然下出一个劫来。二人不知提劫要隔一子的道理,谁都不肯让步,于是你提过来我提过去,提了约莫十多手,心中均感奇怪。山尾恍然大悟,道:“难怪有些靠棋吃饭的人,弈一局棋要用二、三天!”到底伊藤聪明,皱眉道:“不对头,如此着下去别说二三天,怕是一百年也是老样子。”于是二人只得停弈,跑去请教别人。此事一传出,闻者无不笑破了肚皮。”

    千和说完,二人同声大笑。千和见秀甫心情好转,便正色道:“大丈夫四海为家,在哪儿不能干番事业?何必死死守在坊门。此地近来从江户(东京)来了几位好手,改天将他们请来,大家热闹一番再说。”

    千和所说的几位棋友乃小林铁次郎、高崎泰策、水谷缝治和泉恒治郎。此四人日后都为秀甫创办“方圆社”立了汗马之功,成为棋坛赫赫有名的人物,不可不作介绍。

    小林铁次郎五岁学弈,十一岁投奔井上家十三世松本因硕门下,很快便升为四段,其实力足以让松本因硕一先。此人不但棋高,而且人品好,头脑清晰,处事干练,是个难得的人才。

    高崎泰策也是神童,八岁时曾与坊门五段高手濑川鹰五郎弈过两盘授九子局,结果一胜一败。濑川评其技时说道:“此子手筋甚妙,如若苦学不怠,高段可期!”嘉永五年(1852),高崎十岁时,正式拜井上门下的藤田三段为师,不论严寒酷暑,每日天不亮就起身干活,至晚方歇,还要忙中偷闲,研究棋谱,用功程度着实可惊。十六岁时成为初段。在此期间,他曾于一年之中弈了二千八百局棋,其中对老师弈了二百五十局,从受八子一直进步到让先。这等苦干实非潮便称霸乡里。当时秀策偶尔路过那里,水谷的父亲带他去试弈,秀策一见,大为惊异,劝其随自己回江户学弈。可惜水谷之父因他年幼不放心,竟然谢绝。不过水谷虽未去江户,但苦学之下,棋艺大进,渐入精妙之境。

    泉恒治郎大阪人士,八岁学弈,十二岁时便有二段实力,被人称为棋童。之后,棋艺虽有进步,终因不得明师指教,迟迟未升至高段。不过,此人足智多谋胆识过人,倒是个干大事业的人才。

    几天后,铁次郎等四人果然应约来访,秀甫一见大喜。原来铁次郎、高崎不但与秀甫认识,而且因皆好诗画一类,甚是相投。故而,此番重逢,双方都是又惊又喜。水谷、恒治郎与秀甫虽初次见面,但久闻其名,自然也欢喜不尽。于是旧友新知,客地相逢,杯盏交触,高谈阔论,自有一番热闹,不在话下。

    此后,秀甫留居京都,一住便是三、四年,直到明治三年(1870)才重归江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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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穷途末路的四大家



    话说御城棋自废止以来,日本棋界便开始走下坡路了。秀甫滞留京都之时,由于幕府的津贴一再削减,四大家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庆应三年(1867)十月十三日,日本天皇下密诏讨幕。第二年,幕府军在京都郊外的伏见、鸟羽的决战中,被“倒幕派”军队击败,统治日本达二百六十多年的德川幕府被推翻。于是改元明治,开始了日本历史上最著名的“明治维新”。

    明治维新,对全日本来说是一大转机,但对棋坛四大家则是一大闷棍。元老们溜的溜了,跑的跑了。新人新政,虽然一切暂维旧规,但五十石俸米已减至十三石了,而且维新之初,百废待举,平民百姓哪有功夫来弈棋,是故免状乏人申请,干脆绝了收入。弄得四大家家督捉襟见肘,卯吃寅粮,门下弟子也大半改行他去。

    最不幸的是本因坊家。明治二年,政府发出通知要把本因坊家世居的房屋拨给维新功臣居住。此讯如晴天霹雳,吓得秀和魂飞天外,马上内外打点,请求收回成命。否则的话,不但树倒猢狲散,十几代祖宗的积业毁于一旦,连自己安身之地都没有了。当时坊门家日无隔夜粮,又没有任何收入,眼看就混不下去了,只得扫除出几间屋子出租,靠房租糊口。好在时值战后,时势变迁,投宿者每日不绝,暂时尚能维持,却不料由此埋了祸根。这些借宿之人半夜打牌喝酒,一不小心碰翻油灯酿成火灾。日本式房屋乃全木结构,最怕火烧,更兼时值隆冬,风助火势,霎时就不可收拾。把个本因坊道场烧成一片废墟,仅有的一点备急积蓄全付之一炬,其状惨不忍睹。

    次日坊门师徒只得在废墟上搭个窝棚,勉强安顿。多亏坊门仓库离住宅较远,幸免于难,变卖度日尚可喝口薄粥。秀和天生的硬脾气,虽逢此大难,也不肯自降身份去求助别人,领着弟子苦苦支撑。

    明治四年,维新政府下令索回俸米,换句话就是说政府不再津贴,任棋士们自生自灭了。事实上,一年只有十三石俸米,取消不取消已无所谓,但此举对四大家心理上的打击着实不小。可怜秀和屋漏偏逢连夜雨,破船又遇顶头风。眼见弈道衰落,每况愈下,回顾往日之隆盛,恍如隔世一般。此中岁月,秀和神情恍惚,终日以泪洗面,二年后便一病不起,享年只有五十四岁。

    秀和一生并无著述,但收徒极多,而且成器者也极多,是其一大长处。日后,力挽狂澜重振弈风的“方圆社”,其中重要人物,几乎都是秀和的弟子。所以,日本棋坛有今日盛况,颇得力于秀和的提倡之功!

    秀和死后,长子秀悦继位,是为第十五世本因坊,也是第一位从父亲手中接过衣钵的本因坊。当时秀悦二十二岁,棋力已有六段,比起其他三家掌门人-井上家的松本因硕、安井家的十世算英、林家的秀荣三个五段来,秀悦还算高出一筹,并不辱没“本因坊”三个字。无奈任何人如有一技突出,那么此人对于人情世故之应酬本领,必然稍逊,何况秀悦自小便浸在黑白子中,只知饭来张口,衣来伸手,从来不晓得做人有这般难法。更兼时值维新大变革后。社会尚未安定,度日之艰难,连饱经风霜的秀和都经受不住,涉世未深的青年人上台自然更不济事了。那秀悦年少气盛,禁不得几个不如意,焦虑忧愁之下,精神便不对头了。

    一日傍晚,某棋友在家招待几位客人吃晚饭,正饮酒间,忽见秀悦怀揣短刀,手提明晃晃利刃,闯将进来。进门便道:“不好了!后面有大群恶汉欲追杀我,望君助我一臂之力。”众人见他神情恍急,语不成声,皆信以为真,连忙出门去看,不料人影皆无。正疑惑间,只见那秀悦猛窜出来,四下挥刀虚砍,口中连连喊杀。众人大惊,方知此人神智失常。幸亏客人中有会武者,夺下秀悦手中之刀,将他送回坊门。此后,秀悦病情愈重,竟把厨房菜刀偷出来,乱挥乱砍,吓得众人四下奔走。亲属无奈,只得昼夜监护,不敢稍有怠懈。可怜坊门既逢天灾,又遭人祸,愈发陷入凄惨境地。

    井上家松本因硕,人缘最不好,能力又有限,按说生存不易,幸亏门下有个得力弟子小林铁次郎出谋划策,老早安排好后路,在关西方面发展,另辟生路,总算渡过难关。

    安井家存底最厚,百足之虫,死而不僵,故而家督算英的日子还好过一些。

    此时,林家的掌门人为十三世秀荣。秀荣乃本因坊秀和的次子,元治元年(1864)过继林家为迹目,三年后继任林家掌门人。林家的棋历来就不如其他三家,全仗着祖上留下的产业度日,故而棋所、御城弃的废止,俸米的归还等,对林家的打击还不算致命。苦心经营之下,衣食住行尚无问题。

    至于四家之外的其他棋士,则纷纷自找生路。有能力者去做官、经商;无能力者或当兵或做工;实在无路可走者,只好沿街教棋混饭吃。所以当时棋士的地位一落千丈,其生活实在不比乞丐好多少。

    再说本因坊秀悦患病后,弟弟秀荣(秀和的第三子)到处请名医为其医治,无奈总不见好转。秀荣虽已是林家掌门人,但林柏荣的遗孀也就是秀荣的养母美息子对其甚有戒心,尤其坊门遭火灾后,她惟恐秀荣拿林家的钱财去赞助坊门,更将财权家务牢牢把在手中,弄得秀荣在林家空有虚名,只有下棋的份儿,连芝麻大点儿的事都做不得主。秀荣原本就是坊门血脉,如此一来,便有些“身在曹营心在汉”了。秀悦久病不愈,秀荣看在眼里,急在心中,知道坊门立迹目之事已刻不容缓,便将中川龟三郎召来商议。

    秀荣的意思,想请客居京都的秀甫回来做迹目,认为以秀甫的棋力,定能光大坊门。不料中川龟三郎大加反对。

    原来龟三郎乃丈和名人之子,棋力六段。以前因坊门名手甚多,一直蛰伏在下,不得出头。他棋力虽远逊其父,但心计上有过之而无不及。秀悦病后,他见坊门弟子老的老,小的小,秀荣已是林家的人,秀元人小,棋力只有三段,唯有自己才有资格继任坊门家督,平日里便总以秀悦的继承人自居。此时,一听要请秀甫回来,岂不是绝了自家的念头?于是当即反对道:“秀甫棋力虽高,但品行不端,听说在京都更是喝酒赌钱,无所不为。如立此人,家母处恐不好交代。何况秀悦之病尚有转机,未必就治不好,秀甫能光大发坊门,秀悦就无此能力?还是等等看吧。”这一番话说得冠冕堂皇,秀荣顿时语塞。

    事实上,秀悦棋力也确实厉害。明治四年时,秀甫曾回东京,以先相先与秀和作过一次七番棋赛,这是此师徒二人最后一次比赛。结果秀和拿黑棋时都甚觉吃力。其中第五局(见棋谱),秀甫已胜利在望,不料一时疏忽,走出黑 125、 133扳粘的大恶手,被白生出 134、 136的妙手,遂痛失好局。最后一局秀甫从头赢到尾,一百五十手中盘胜。于是秀悦奉命上阵,棋份为受先。秀甫以为取胜不难,不免大意,却不料初生牛犊不怕虎,着法凶悍之极,只弈到89手,秀甫便认输了(见棋谱)。

    秀甫大惊,方知后生可畏,要求再弈一局。此局双方全力以赴,杀得更为激烈(见棋谱)。结果秀甫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以三目险胜。所以此局可视为秀悦毕生的代表作。实际上,当时秀甫棋技之高,已在秀和之上,秀悦受先竟能抗衡,确实不同凡响。

    正因如此,龟三郎一反对,秀荣也无话可说,只得打消请秀甫的念头。龟三郎自以为得计,心中暗喜,却不料秀荣当初要立秀甫,是怕秀元难挑重担,如今被龟三郎一搅,索性下了立秀元的决心。只是秀元棋力仅有三段,还不便正式册立,所以先让秀悦带病支撑,必要时兄终弟继。不久,消息传出,龟三郎满腔热望化为一滩冰水,气得大骂秀荣不仁。

    正值此时,秀甫忽然二次回访师家,似乎专为迹目之事而来。龟三郎一计不成,又生一计,心想:“秀元年仅二十出头,他若做上迹目,我今生哪里还有指望?秀甫虽然厉害,但毕竟是近四十岁的人了,我若扶助他做迹目,他必定投桃报李,将来秀甫之后,坊门家督之位还能让他跑了?”越想越觉得此计大妙,便将秀甫请到家里,热情招待。席间,龟三郎向秀甫道:“本门向有立第一人为迹目的家法。当时秀和立秀悦已然惹起多少闲话,如今又要立秀元,岂不错上加错!以棋力而论,坊门迹目非君莫属,我一定在秀荣面前全力推举阁下。”秀甫以为知己,二人一唱一和,谈得十分投机。计议已定,龟三郎便跑去见秀荣,先承认自己鼠目寸光,然后力劝秀荣旧议重提,立秀甫为迹目,直说得天花乱坠,口沫横飞。

    秀荣何等机警,秀甫此番回来,意在迹目,他岂能不知?后秀甫去龟三郎家之事,也未能瞒过他。秀荣本来心中就有些不快,此时见龟三郎居然一反常态,替秀甫大吹法螺,早猜中了他的心思,便冷冷答道:“迹目早已内定给百三朗(即秀元)了,烦请转告秀甫先生不必费心,你也不用再操劳了。”龟三郎碰了个老大钉子,心中大怒,便有独立门庭之意。日后方圆社之发起,龟三郎大出其力,而且处处与坊门作对,就源出于此。

    秀甫闻知,大失所望,便想重滑颇有些感情,故而点头答应。于是二人结伴同行,奔向关西。在京都、大阪游荡了三年才回东京。此一段时间,二人狼狈不堪,借债度日。常常一为人质,一去押借以付店钱。一日,行至某地,二人囊中枯竭,再无典押之物,旅店老板怕收不回店钱,将二人关在店内,不许外出。二人进退维谷,只得联名写下一张借条,请店家代往当地富豪家借钱。当地富豪乃土仓氏,此人素好棋道,一听名扬天下的秀甫、秀荣居然会付不出房钱而被老板关押,哪肯相信,以为借条必是伪造,只给了来者应付的店钱,二人这才脱困,前往土仓家致谢。土仓一见,惊得目瞪口呆,嗟叹不已。二人也自惭形秽,羞得满面通红。由此可见,当时二人实苦不堪言。后来秀荣得志后,再也不肯到关西去,别人问其故,他答道:“当年在关西人穷志短,到处借债,赌棋骗钱,如今实在不好意思再见他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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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三  方圆社之崛起



    明治初期的日本棋坛,棋士们多数改行他去,往日之种种活动,几乎全部停顿,显得愈发凄凉。好容易天从人愿,自明治五年起,风调雨顺,年年丰收,更兼社会日益安定,于是弈风又渐渐兴盛起来。

    明治十一年(1878),中川龟三郎、小林铁次郎、水谷缝治、高桥周德等人见时机成熟,欲在东京组织研究会,与四大家争霸,便写信让秀甫来商议。此时秀甫尚在京都,成日借酒浇愁,混得一塌糊涂。接信后喜不自胜,当即赶到东京。众人商议时,秀甫说道:“当今棋士支离分散,致使棋坛衰败如斯。而今国泰民安,正是重昌棋运之绝好时机。我等应广加联络,纠和同志,开设一大研究会,重振往日之盛况。”众人皆拍手赞同。于是决定成立“方圆社”,公推村濑秀甫任第一届社长之职。秀甫做梦也没想到还有今日,居然黄袍加身,一下子精神大振,雄心顿起,当场推举龟三郎为副社长,铁次郎为总干事,共谋大事。之后,大家同心协力,分头筹备。第二年四月,方圆社正式成立,当朝显贵名流,维新之大小功臣,以及棋界人士约一百多人,都成为方圆社的后援者。

    方圆社之创立,确实是日本棋坛划时代的举动,对重振弈风起了决定性的作用。过去棋院四家只知闭门弈棋,从不管社会之事,而且彼此之间貌和神离,互相拆台。如今方圆社在秀甫、龟三郎、铁次郎等人领导下,广招人才,弘扬棋道,干得轰轰烈烈,花样百出。加上秀甫高瞻远瞩,不计成本发行《围棋新报》,果然影响极大。相形之下,本因坊等四家愈发显得死气沉沉,毫不生气。最令四大家头痛的是,方圆社居然也开始发免状,不但把历来认为免状只可由四大家专卖的传统观念打破,而且把四大家最大的财路抢去,这一下子顿使四大家痛感生存威胁之严重了。

    秀荣眼看着方圆社气焰张天,知道再无所作为,将坐以待毙,便先安排秀悦退休,由秀元继任十六世本因坊,准备以坊门、林家的实力,再联络其余两家,与方圆社对抗。无奈秀元天性倔强,久处逆境不得舒展,不免借酒浇愁,到后来竟然嗜酒如命,秀荣也毫无办法。

    倒是秀甫见四大家岌岌可危,心中不忍,有意提携。明治十三年,秀甫借方圆社成立一周年之际,在江东中村楼举行围棋大会,把四大家的掌门人都请了来。会间秀甫慷慨陈词,希望棋界大团结,订立“研究合同”,同心协力,弘扬棋道。不料四大家督各怀疑虑,不肯明确答复,只说回家商议后再作决定。

    棋士聚会,会后必定有棋。于是自秀甫开始,方圆社所有的棋士都参加对局,观战者人山人海,殊不知比赛中,旁观的四大家督之间竟然演出一场极不愉快的场面来,秀甫的大团结计划也因此破产。原来当时棋界遗留一个陋习,不论是同门或异家,棋力高一段者可以随意支使低一段的人。井上家的松本因硕本来就是滥用权力之人,自以为是前辈,又是六段,不免要摆摆威风。那一天在座中就对本因坊秀元道:“百君,倒杯茶来!”秀元一时失措,居然替他倒了。事后一想,自己为坊门家督,给人家倒茶,未免太失身份,心中懊悔不已。偏偏松本因硕不识相,过了一会又对秀元道:“百君,烟草盆里的火柴没有了!”叫了两三遍,这次秀元就变色不理了。秀元自思,松本在大庭广众之下,直呼小名而差役我,实在是存心让我丢脸。越想越气,棋也不去看了。吃晚饭时,秀元恰和松本因硕同桌,酒过三巡,秀元突然将手中折扇直伸至松本面前,哗得一声打开,口中喝道:“你以为百三郎是谁?他乃棋界栋梁秀和之子,现任十六世本因坊者也!适才年却在大众面前任意唤遣,如役小儿。是何道理?你要说个明白!”说时口沫乱飞,满面通红。合座为之吃惊,松本也吓了一大跳,只得答道:“此乃我之口癖,绝非故意所为。”秀元不依不饶,挥拳要打他,众人急忙劝开。松本只得退席,此会不欢而散。

    数日后,四大家对合作之事表态了。井上家因小林铁次郎的关系表示赞同,但其余三家则全都反对,其籍口为席次不公。秀甫前去解释,同意席次细节可以在考虑。谁知秀元恨恨地说:“方圆社若有松本锦四郎就休想让我们兄弟参加!”秀甫听了大为烦恼,自思四大家如有一家不参加,则棋会仍非完璧,而且碍着铁次郎的面子,驱逐松本,此事如何做得?只好不置可否,告辞而去。秀元脾气本就古怪,见秀甫不肯买帐,索性一不做二不休,于第二天登报声明,把秀甫和中川龟三郎开除出坊门,并派人吊销坊门发给他们的免状。林家的秀荣也把参加方圆社的本门弟子林佐野女开除家籍取回免状。此举实属胡闹之至,不但于事无补,反而显得二人太过小器。果然,坊门的高桥杵三郎就大不以为然,将秀元痛斥一顿,自动交回免状,脱离发给门转而投奔方园社去了。

    更为糟糕的是当年冬天,坊门又遭第二次火灾,这一次连仓库也烧掉了,祖传宝物和多年来保存的棋谱、资料皆付之火海,损失惨重。经此打击,秀荣等兄弟自顾不暇,再也无力与方圆社抗衡,只得销声匿迹于棋坛,任。秀元更是颓唐,终日喝得酩酊大醉,一醉便痛哭失声,家中之事全仗秀荣一人支撑。

    以本因坊秀和的三个儿子来说,老大秀悦聪明过人,但锋芒太过,以致快刀折刃;老三秀元虽有棋才,但性格孤僻,更兼贪恋杯中物,自不必提;唯独老二秀荣,人品、才学俱佳,棋路正大,着法浑雄,颇有大将风度。难能可贵的是秀荣虽聪明绝顶,却外圆内方,锋芒不露,确实是成大器的人物。

    如此苦撑数年,被秀荣悟出了一个道理:技不如人便只有逆来顺受,家督的尊严全凭棋力,否则不足以振家威,不足以抵外侮。于是督促秀元和自己一同苦钻棋艺。此时,林家的“老板娘”美喜子已去世,秀荣大权在握,更加精进不懈。无奈秀元事实上已酒精中毒,大脑受损,棋力至四段就再也不长了。秀荣当机立断,让秀元退休,把林家并入坊门,自己继任为第十七世本因坊,时在明治十七年(1884)。林家遂绝,从此四大家就剩下三大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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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四  方圆群英



    话说方圆社创立后,只一年工夫,便逼得四大家销声匿迹,成为独霸局面,而且社中之人,个个尽力,借着交通之便利,于各地广加宣传,弘扬棋道。更兼政府方面提倡声援,一时弈风大盛,更在天保年间之上,日本国民不必说,连驻日的美国、英国等公使也成为方圆社的座上客。可见“国运盛,棋运盛”,此话半点不假。如此一来,社长村濑秀甫的大名,也就轰然海内,妇孺皆知了。

    对此,四大家只有忍气吞声。井上家的松本因硕觉得自己乃棋坛元老,面子实在难看,但艺不如人,又毫无办法。整天愁眉苦脸,长吁短叹,激得门下高足黑田俊节暴跳如雷。

    那黑田俊节当然也是神童出身,十二岁入段,后升至五段。此人为人豪爽,不拘小节,常常蓬头垢面,敞衣露怀于大庭广众之下,而且脾气暴躁,动辄大呼小叫,拔拳相向。幕府末期黑田雄心勃勃,弃弈从军,于枪林弹雨中出生入死,着实为维新派立下赫赫战功。维新后,弃政从商,不幸一败涂地,财产荡然,只得重新靠棋吃饭。眼看方圆社兴盛发达,秀甫声名雷动,黑田本就不服气,现在一见井上家受如此窝囊气,心中更把秀甫恨得要死,决心要去教训一下秀甫,便与知己同门商量。原来黑田此时正在壮年,棋力名为五段,实际上已有六段实力。二年前曾于秀荣分先下过十番棋,结果黑田六胜四负。所以他自以为秀甫授他先,可大有胜望。

    众人也知道黑田棋力了得,无不勉励他前往。临行前,井上家众门人为他社宴送行,席间黑田慷慨激昂道:“诸位盛情,俊节心领,此次东上,必力杀秀甫,请诸位静候佳音。”说罢,连饮数大碗烈酒,就头也不回地出发了。

    到了东京,黑田直奔方圆社,公然指名道姓地向秀甫挑战。众人见他气势汹汹,知道来者不善,劝秀甫不要理他。却不知秀甫棋力,名为七段,实有八段不止,对社内棋士都是授先有余,平日不免有些“纹枰虚设”的寂寞感,如今有人打上家门来挑衅,正是换换口味的好机会,便毫不犹豫地表示应战。双方决定,黑田定先,一日一局,四局升降,由小林铁次郎担任公证人。

    比赛之日,社内外棋友全都赶来观战。第一局,秀甫弈得点水不漏,杀得黑田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力,仅弈了一百手便认输了。接着两局,黑田又是中盘大败。

    一交手便是三比零,真可谓惨败之至。按说此时已不宜再下,因为第四局再输便要降级,关系甚大,一般棋士绝不肯冒此风险。铁次郎念同门之谊,力劝黑田及早收兵,不要自讨苦吃。却不料,黑田恼羞成怒,不但不听劝告,反骂铁次郎多管闲事,非要再弈。秀甫也只好由他。只见黑田抓起棋子,第一着就狠狠地下在天元,直打得入木三分,几乎将棋子拍碎。当时规矩,执黑者第一着必须要着于自己的右上角,以示对上手的恭敬。黑田居然第一着下在棋盘中央的天元,实属不礼貌之举动。方圆社棋士又惊又怒,只有秀甫知他因羞恼而失态,故处之泰然,不动声色。再看黑田面如土色,呼吸急促,双手发抖,抽烟时,手中的烟管与牙齿撞得格格作响。那模样真是气急败坏,恨不能将秀甫一口吞吃掉。无奈下棋最忌发怒,黑田技不如人,再加求胜心切,这局棋的结果自然不问可知了。

    经此一战,秀甫骁名愈显。二年后,便被社内棋士公推为八段准名人。明治十七年(1884),手下人为拍秀甫马屁,提议推举他为名人。秀甫知道后,拂然不悦道:“历代名人,皆乃屈指可数的大贤人,我这等雕虫小技,还敢居此高位?尔等欲使我羞见列祖列宗于九泉乎?”断然谢绝。事实上,以此时秀甫棋力,足可独步棋坛,升名人也是实至名归,并无不可。然而秀甫坚辞不受,其恭谦礼让确实令人敬佩。

    方圆社有秀甫领导,再加上小林、中川等得力干将辅佐,发展壮大当然不在话下。值得一提的是,方圆社规定棋士必须定期比赛,此制度一反四大家闭门学弈的作风,增加了棋士之间的交流,确实是使日本棋坛受益无穷的创举。发展到后来,这种比赛就逐渐变成日本现在的升段赛了。正因如此,方圆社棋士,个个都有长进,更出了象水谷缝治、小林铁次郎、酒井安次郎和高桥杵三郎等厉害角色。其中最为了得者乃水谷缝治。

    方圆社成立时,水谷缝治亦为发起人,但他正式入社反而在第二年。水谷棋艺原就不错,经过社内比赛的磨练后,进步愈显。明治十四年,正是秀甫独步棋坛,将一流棋士们全都降至先二以下的鼎盛时期,唯水谷一枝独秀,受先巍然不动。是年十月,二人弈了一盘极为精彩的棋,见棋谱。

    此时,水谷受先已多赢三局,再胜则升至先相先,故而对这局棋,双方都异常重视。因为当时对局没有贴目的问题,所以保持先着效力是黑棋取胜的最大关键。水谷在这局棋中,弈得无比坚实,自始至终都保持着先着效力。其中黑35之打入,构思精妙,选点刁钻,连秀甫都赞赏不已。最值得一提的是黑59这手棋。此时白中腹形势已颇具规模,观战者皆以为破白腹地刻不容缓,不料水谷却突然在右边一路上扳了一手。众人大惊,只道水谷下昏了头,唯有秀甫为之色变。原来,黑59似小实大,是一步极沉着的好棋,不但消去角中余味,而且逆收了白棋先手官子。此外,右上角一经巩固,黑全盘固若金汤,再无后顾之忧,便可放心大胆地直捣中原。果然黑59冷箭一发,秀甫心理上大受影响,觉得应也不是,不应也不是,枪法不由有些散乱, 167手后便认输了。这局棋在日本棋坛相当有名,被认为是保持先着效力的模范对局,也可视为水谷缝治毕生之杰作。

    经此一战,水谷跃至先相先,使棋界为之侧目。之后又连败小林、高桥等先辈,晋升为五段,第二年便升至六段,是全社连续升段的第一人。此时的水谷俨然已是社内除秀甫之外的顶尖高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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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九公先生批注:

1.明治12年(1879) 4月方圆社创立时,发起人中并没有水谷缝治。方圆社成立后,社长村濑秀甫再三致函水谷缝治,邀请加盟。直到明治13年(1880),缝治方始出山,到东京加入方圆社。
2.水谷缝治自幼即有弈名,安政 4年(1857)13岁时,接受返乡省亲的秀策指导,下了三局受三、四子棋,大获全胜。在加入方圆社之前,缝治一直没有出过家乡四国,完全靠自学提高棋艺,达到三段棋力。缝治也是下赌棋的高手,重彩下注,一次赢钱回家途中遇到几个强盗拦路抢劫,身上挨了数刀,差点把命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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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岩崎轶事



    明治十六年三月,做了官的岩崎健造出差到东京来。耳闻方园社大名,自然要来拜访。秀甫一见大喜。原来岩崎健造便是出自安井门下的那位海老泽健造,此人后来成为棋坛的重要角色,不可不作介绍。健造原名锅吉,生于天保十三年(1842),出身极为贫苦,九岁是生母便去世了。滞后,其父又娶了一个继母,从此锅吉就晦气缠身,注定要倒霉了。平日干的是大人的活儿,却还要三天两头挨打,打得他见了后娘的影子也发抖。偏偏锅吉从小就喜欢弈棋,竟然无师自通,在村里也算个好手。当然碍着后娘的拳头,平日很少有机会对局。一天,合当有事,后娘叫他速去镇上买碗豆腐回来下锅。锅吉哪敢怠慢,飞奔而去。买了回来,偏偏在路上碰到棋友田原铁之助,一把拉住道:“我叔父回来了,而且有许多高段棋士同来,快去看他们下棋呀!”锅吉知道铁之助的父亲是有名的四段,虽怕回家迟了要挨打,但觉得机会难得,以为看一看就走不要紧,便一同去了。

    到了铁之助家,锅吉死活不肯入内,也不顾骄阳似火,就站在外边看。却不料对局者并非别人,正是赫赫有名的太田雄藏和铁之助的叔父田原恒太郎二位。高段对局,自然精彩,锅吉原想“看一看”,但一看之后,再也舍不得走开,索性横了心,拼着挨顿打,也要把全局看完。这样足足站了四个钟头。对局终了,锅吉拔腿就走,只觉一股酸臭味直窜上来,方知豆腐酸了。这一吓,不由魂飞魄散。回到家中,一顿好打,打得锅吉一佛出世、二佛升天,躺在床上动弹不得。事后,太田及同来的本因坊秀和、村濑弥吉(秀甫)等人知道此事,心中都很感动,便一同去锅吉家看望。秀和还当场授九子与他下了一局棋,结果黑一目胜。秀和见此子不凡,有意收为门下,无奈锅吉后娘坚辞,只得作罢。

    过了二年,父亲去世,后娘改嫁,锅吉走投无路,只得跑到东福寺去当小和尚。多亏方丈实愿和尚对他甚好,得暇便教他经文和棋艺。锅吉十分感激,待实愿如生父一般。锅吉十三岁那年,实愿和尚病重,需大黄作药,但大黄在日本贵比人参,寺院无力购买。锅吉一急之下,仅带了十枚天保铜钱作本,到邻村去赌棋,居然赢到一两二分银子。第二天又去川越,又被他赢到七两二分,心里一高兴就连夜赶回。不料乐极生悲,途中碰上强盗,要将他银两、衣物尽数夺去。锅吉苦苦哀求道:“我颈上的银项圈和衣服,你们尽管拿去,但这银子是为师治病用的,死也不能给你们....”强盗们听了倒也很受感动,便放他过去了。不过药是买了,可实愿和尚寿数已尽,仅维持三个月便撒手归西。

    锅吉只得投奔实愿的棋友吉泽。吉泽是安井算知的寄名弟子,有二段实力,视锅吉如亲子一般,将他改名为健造,后又继故乡富翁岩崎的姓,所以锅吉后来就一直叫岩崎健造。二年之后,吉泽把他介绍到安井家去做棋童,至此,健造才得其所哉,专心学弈。十六岁初段,十七岁二段,十八岁三段,进步甚快。

    健造在安井家时,晚上不睡,早上不起,是有名的“懒虫”。却不知,健造当过和尚,对禅门打坐功夫颇有研究,他夜里根本坐而不睡,直到东方透红才躺下睡一会儿。当时,棋家弟子中流行一种迷信,以为必须裸体参拜“不动明王”,棋力方可上进。十人中间有九人是信的。这裸体参拜,白天自然不方便,晚上又熬不住瞌睡,所以相当辛苦。偏偏健造原有坐功,又是个从不肯马虎的人,别人参拜一二个时辰也就罢了,他却参拜一整夜。由于当时对局不限时间,健造这独门功夫,在实战中确实占尽便宜。据说他临局对敌时,激斗搏杀,虽三昼夜,而不交睫。后来秀荣名人见了他头痛之至,连长考出名的秀哉也被他“坐垮”,此是后话不提。

    健造三段时,便开始教棋存钱,而且视钱如命。别人得空都要溜出去喝一杯,花些钱寻点乐趣,可他连朋友间交往应酬也一毛不拔,所以大家背后叫他吝啬鬼。哪知这位吝啬鬼心中另有打算。一日前往坊门,恭恭敬敬将五两银子的全部积蓄双手奉上,充作指导费,务请棋圣秀策指导一局。秀策见此吝啬鬼作此豪举,着实感动,当即同意对局,但银子再不肯受。健造认为指导棋不收费用,此例一开,棋士将无以为生,语至恳切,不由秀策不收,少不得大大指导一番。数局之后,健造居然从二子进步到先二,这五两银子也实在没有白花。

    当时安井家的九世算知,见健造忠心耿耿,就把儿子算英交他指导。算英从小娇生惯养,又得母亲疼爱非常,自不把健造放在眼里。健造是受惯苦的,最看不惯这等娇少爷,一动怒,顺手一个大巴掌,打得算英大哭起来。师母心痛娇儿被打,恶狠狠地叫算知将健造逐出家门,算知也很生气,便将健造叫来痛斥。吓得健造忙膝行而前,解释了严师出高徒的道理,并建议把算英送到坊门去学棋。如此,无人偏护,必可专心学弈。算知恍然大悟,便照此办理。果然算英在坊门棋艺进步一日千里。从此算知对健造就益发另眼看待了。不过,尽管如此,算知死后,算英对他终有点芥蒂,健造自然觉得无趣。当时他与秀甫感情很好,所以秀甫离开坊门时,他也跟着走了。健造为人机敏,又极有能力,见“弈棋饭”难吃,便投身司法界。几年后,居然混了个法院书记的官职。

    再说秀甫见到健造,心中大喜,又知道健造是个难得的人才,便劝他到社中帮忙。健造心里虽然很乐意,但此人极好面子,社长、副社长、总干事既然轮不到他了,自觉以前辈资格,起码应作首席棋士才有脸面。但为此,就必须先打败水谷不可。于是健造便要求与水谷弈是局。原来岩崎健造虽弃弈从政,但研究棋艺从未间断,名义上还是五段,实力却已达到六段。自觉以先相先出战水谷,取胜有望。故出此议。水谷锐气正盛,自然来者不拒,于是决定第二天开始对局。

    此局健造执黑,尤觉输不得,故弈得非常用心(见棋谱)。布局伊始,秀甫就赞道:“真乃堂皇之布局!”经此一赞,黑 1到白10竟成为其后四十年的流行布局,与“秀策流一三五”并驾齐驱,直到新布局诞生,才日趋没落。

    布局既佳,中盘更是精彩万分。自白30打入起,双方一直杀得难解难分。当然,以现代眼光来看,双方都不无小疵,但二宜,以后可伺机 A位穿象眼,声东击西,威胁中央黑大龙,故黑 101、 103断然反击,防白 A穿象眼。白 130是鬼手,黑如随手一粘,则成参考图 1,黑棋崩溃。途中黑 5如改 7位断,则白 A打,再 9位打,即可逃出,白不行。所以谱中黑 131只得夹,于是白留有谱中 A位冲的利用,此乃水谷精细机敏之处。继之,白 144试应手,又是神出鬼没之着。黑如 B位挡,则成参考图二,四子被割,所以黑 145退让不得已。以上两着,水谷弈得凶险非常,幸亏健造全神应付,不肯上当。但最后对白 160立,终于功亏一馈。当时健造没想到160立后,有 170之尖的妙手,竟脱先去吃二子,结果,角上成大劫。此劫白乃无忧劫,故黑棋只有认输。当初黑 161如 C位挡,则鹿死谁手就不得而知了。

    这局棋前后四次打挂,是很有名的一局,凭心而论,健造的黑棋确实下得不错,但他自觉输给水谷失了面子,气得又回法院去做书记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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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水谷的悲剧



    水谷战胜健造,秀甫少不得把他大大称赞一番。更因第二年,水谷在定期比赛中成绩斐然,秀甫便宣布要把他提升为七段。却不料此议一出,顿时引起一场轩然大波。

    原来日本棋士入段后,第一目标是升五段,只有五段才算高段;第二目标便是升七段,七段称为上手,另有一套“段服”。棋士升至七段,便足以令人肃然起敬。按说,以水谷缝治的实力,升七段并不为过,可惜此人人缘不好,社内棋士大都与他合不来。原来水谷从小就有肺病,全仗着其父开药店,成日里名贵汤药伺候,才保住性命,但病根并未尽除。大凡久病体弱者,十个人中有九个是忧郁善感、孤僻寡欢的。水谷则又进一步,接人待物一脸的债主面孔,等闲不见半丝笑容。更糟糕的是,水谷的对局态度非常恶劣,别人思考时,他不是做出一脸的不耐烦样儿,就是目光炯炯,死死盯在人家的脸上。特别是对方形势不利,皱眉苦思时,他总要嘿嘿冷笑,以自鸣得意。如此一来,别人当然恨他恨地牙齿发痒。秀甫为此不知劝戒他多少此,但恶习已成,总不能改。所以大家一听水谷要升七段,心中皆老大不愿意。脾气梗直的高桥杵三郎,当场就坚决反对。秀甫甚感为难,但也不便左袒,只好决定争棋定论。于是同室操戈的升段之争,便火辣辣地展开了。

    高桥原是本因坊秀和的弟子,后因不满秀元“吊销”秀甫等人的免状,就自销免状,投奔方圆社来。此人天资虽不算最佳,但用功程度着实惊人,被誉为“定式通”、“活棋经”。此外,他指导下手极有办法,堪称棋界第一“教授”。高桥之所以反对水谷升段,一方面是看不惯水谷为人,另一方面则因为自己是五段,水谷如升七段,更显得自己远落人后,故而宁为玉碎,也要和水谷做分先十番大赛。

    然而下棋不比别的,所谓“棋份酒量”,是半点勉强不得的。高桥虽豪气千丈要灭此朝食,却不料水谷之技的确胜他一筹,轰轰烈烈的争棋,高桥竟会连输四局成为一面倒。水谷因痛恨他出头捣乱,在胜利过程中,各种恶习全部出笼,比平时更有过之而无不及,把个高桥气得浑身乱抖。尤其第四局,水谷下得尖酸刻薄之至,左画一个圈儿,右设一个套儿,简直象猫戏老鼠,弄得高桥疑神疑鬼,草木皆兵,到底还是着了暗算。弈毕,水谷一面孔的鄙夷之色,口中却冷笑道:“嘿嘿!承让,承让!此番升七段,全仗老兄捧场,本人在此谢过了。”高桥本就无以自解,如此一来,这老脸实在没处放了。怔了一怔,忽然叫道:“且慢!我还未输定,你升什么七段?”水谷吓了一跳,以为高桥气得说胡话了。原来任何争棋,一旦直落四局,连级都要被降,根本无须再谈什么胜负。只听高桥对众人道:“先前缝治君与我在社内比赛共九局,我五胜四负,总算起来,他只不过赢我三局,当然还应再弈下去!”众人心中雪亮,社内比赛与争棋完全是“风马牛不相及”的事,高桥此举纯属无理取闹,但无一人出来为水谷说话,反而大都偏袒高桥。水谷大怒,当即要求社领导出来伸张正义,秉公裁处。偏偏社长秀甫为了创立关西分社,到名古屋去了。中川副社长虽肚里有数,但恐犯众怒,不敢做主,便写信请示秀甫。秀甫也担心社内闹分裂,又觉水谷是连胜四局,再弈一局也无所谓,何况第五局水谷执黑棋,取胜理当不难。于是便写信劝水谷再弈第五局,不要闹意气。

    水谷万没想到秀甫也帮高桥说话,独自躲在房内哭了好几天。终因社长之命难违,无可奈何,只得再弈第五局。然而经此意外挫折,其斗志已失,不但第五局,连第六局也是中盘大败。眼看煮熟的鸭子又飞了,水谷悔恨交集,满腔的怨毒闷在心中,更兼连日征战劳苦,身子便有些吃不消了。同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对中川龟三郎的定期比赛,水谷黑棋又是中盘大败。心胸狭窄的逢治,再也受不住这连番打击,五天之后,口吐鲜血,病势险恶。又挣了两天,竟呜呼哀哉了!享年只有三十九岁。最有希望的天才不幸早逝,真是棋界的一大损失。

    事实上,水谷的人品并不算坏,吃亏全在于对局之恶习。秀甫曾对人说:“逢治品性不卑,更无贪财爱利之心,而且棋艺秀逸,远在众人之上。但是,在我一生中,对局时起过憎恶之念,唯对逢治一人,此皆因彼之恶癖所致。”话虽如此,看秀甫与水谷的对局,最初秀甫的白棋弈得从容不迫,心平气和,后半盘却总是不知不觉杀伐之气显于盘面。就连虚怀若谷的秀甫尚且如此,别人就不用说了。不过,水谷死后,众人心中都有些不忍,秀甫更是大发悲声,痛惜不已。于是第二年,追赠水谷为七段。同室操戈的升段之争,便这样成为一场悲剧不了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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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坊社之战



    话说秀荣将林家并入坊门,自己继任十七世本因坊后,一心要重振坊门旧日之声威。但恢复大业,谈何容易,非有充足资金不可。坊门早已断了财源,林家的一点薄财,也不过是杯水车薪,仅够糊口而已。可怜秀荣省吃俭用,苦心经营,还是捉襟见肘,入不敷出,后来竟连自己的住房都被债主夺去。多亏当时的政府要人犬养毅、头山满、后藤象次郎等人的支持,秀荣才免遭流落街头之厄运。

    秀荣人穷志短,终日敝袍裹身,吃糠咽菜,再也无心顾及其他。一日,后藤象次郎邀秀荣去伊香保去议事。秀荣因无拜客的衣衫,又无钱购买,忽发奇想,便在一件旧袍上,用墨和颜料依原图案画了上去,手艺精妙居然整旧如新,等闲看不出是画的。于是秀荣便穿上这件袍子前往。不想路上猝遇大雨,一时躲避不及,当场出彩,五色缤纷。至及伊香保,后藤见状大吃一惊,秀荣也羞得无地自容。不过事后秀荣因祸得福,得到了后藤赠的一笔巨款。资金既有,秀荣精神陡振,壮志复生,一番锐意治家后,果然局面为之改观。

    那边方圆社社长秀甫见坊门颇有东山再起之势,非常吃惊,对众棋士道:“秀荣棋艺浑圆正大,不同凡响。如今处逆境而其志不堕,坚忍的功夫绝非常人所能及。此人将来必为我等劲敌,诸位要小心在意了!”

    小林铁次郎因先前二十番棋中被秀荣打至定先,吃过苦头,所以恭敬从命。可高桥、中川二人口中不说,心中却不以为然。特别是高桥自从力阻水谷逢治升段后,又于定期比赛中黑番逼和了秀甫,自觉棋力大长,当然更不服气。高桥心想:“秀荣乳臭未干,有什么了不起!既然社长如此怕他,我倒要去教训教训他。取胜之后,还怕社长不推举我升六段?”主意已定,便私下去问与秀荣交过手的小林:“秀荣之技,到底比我如何?”小林一听,知道他要向秀荣挑战,心想:“杵三郎最近态度傲慢,一脸的高棋模样,何不让他吃些苦头?反正这是他个人行为与社方无关。”便忍笑答道:“秀荣的棋实也不过如此,且此人定式不熟,最怕乱杀。老兄如去,定可旗开得胜,马到成功!”高桥信以为真,心中大喜,得意地说道:“借老弟吉言,实不相瞒,我确有与秀荣交手之意,但此事眼下万勿声张,待我得胜回来,再告诉社长不迟。拜托了!”小林嘴上恭维,心里却暗暗冷笑,知道高桥如果真去寻衅,必定凶多吉少。那高桥哪知轻重,第二天果真向坊门下战书了。

    秀荣接信,着实吃惊不小,以为此举必为方圆社之授意。高桥虽不足惧,但对方高手源源而至,只怕招架不住。然而此事有关坊门前途,绝无退缩之理,便一口答应,双方决定数日后在江东某茶楼开赛。

    这等大事,如何能不走漏消息?比赛之日,观众潮涌,报纸上更把此事说成是“坊社大战”。这下可把小林铁次郎吓坏了。刹车已然来不及,只好再三嘱咐高桥千万小心。对局猜先,高桥偏又猜到白棋。他原就自负,又被小林灌了有通“迷魂汤”,居然真的横冲直撞,把秀荣当成了下手(见棋谱)。急得小林一旁团团乱转,犹如热锅上的蚂蚁。那边秀荣见此着法,初时惊讶,继而大喜,心道:“秀甫想是糊涂了,让这等草包来打头阵,岂不是白白送死?”于是只管把自己的黑棋弈得坚实无比,由高桥一人去乱折腾。高桥左砍右杀,气吞山河,却不料自己的实地越杀越少。至 171手时,高桥实在无法再弈,只得投降。这一来,事情就麻烦了。

    高桥铩羽而归,方圆社大失面子。主持日常社务的中川副社长不敢惊动秀甫,环顾诸人又皆非秀荣敌手,只得亲自出马挑战。秀荣当然应战。此时中川已是七段,秀荣还只是五段,故由中川执白棋(见棋谱)。中川棋本不坏,但此局志在必夺,不免背上包袱,反倒下得缩手缩脚,被黑51以下猛攻中央大龙,白已然陷入苦战。黑79扳时,中央白棋处境凶险,但如委屈求活,被黑于左边先动手则再无胜望。苦思再三,只得置中央大棋于不顾,硬抢80位要点。结果被秀荣81以下演出一了场精彩的攻杀。中川虽竭力挣扎,进角转换,但中央“死尸”累累,损失惨重,至黑 123点入三三,要打劫活角,中川知道无力再战,只得认输了。

    秀荣连败方圆社两员大将,顿时引起轰动。小林知道祸闯大了,只好硬着头皮向秀甫据实禀报。秀甫闻言,连连顿足,当即召来中川、高桥等人大加痛斥。一旁的小林心觉不安,便道:“那秀荣实在太猖狂。事已至此,非社长出阵,不能挽回名誉。”秀甫听了,忽然触动心事,含泪叹道:“缝治若健在,此事还用我费心么?”高桥满面惭愧,吓得一声也不敢吭。不过秀甫也知道事态严重,再不杀杀秀荣的威风,方圆社的脸便丢尽了。于是公开宣布亲自出战秀荣,但讲明要下十局,四局升降,秀荣受先。如此一来,整个棋坛就沸腾了。

    决战于十二月二十一日在方圆社展开。序盘秀荣还是以祖传的 1、 3、5 起手(见棋谱37)。白10是秀甫的卓越感觉。黑15虚晃一枪,马上17打入,是秀荣机敏之处,此棋如平凡地18位长,经白 A、黑 B、白 C补,白下边就安定了。黑33扳出急攻,先声夺人。对此,白34至44后手活棋是秀甫早有准备的下法。不过变化结束,白棋似乎不便宜。故白34似可39为扳,按参考图的下法,弃子取势为宜。自黑45以下,秀荣始终出主导地位,白棋再三用强吃黑棋,但终未得手。至黑 149妙手一靠,白棋自身反而被吃,秀甫就认输了。让秀荣旗开得胜,全社棋士皆为之失色。唯秀甫淡然一笑,说道:“胜败乃兵家常事,何必如此紧张?十局棋还早着呢!”

    原来,秀甫因水谷去世,心情一直不好,赛前闻鼓思大将,未免哀上加哀,身子便有些不舒服。此局乃是抱病出战,难免要速战速决,故下得有失水准。然而经此一战,秀甫也把住了秀荣棋脉,心中反倒有底了。第二局于翌年(明治十八年)一月举行,秀甫果然八目胜。第三局,秀甫二目胜;第四局,秀甫四目胜;直到第五局秀荣才扳回一局。以下又成拉锯状态,但直到下完第八局,秀甫始终比秀荣多赢二局,天下棋士对秀甫之技,莫不钦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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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八  秀甫仙逝



    秀甫打败秀荣,解消坊门威胁后,便有开始着手创立关西分社,首先当然要解决分社首脑的人选问题。秀甫早有意请大阪的泉秀节担此重任,此公便是先前提到过的泉恒治郎。幕末,秀甫落魄大阪期间,与恒治郎颇有交情。秀甫曾替他向秀和要了个四段免状。可他胃口甚大,要求五段,并希望坊门赐他“秀”字排行。秀和认为无段一跃而为高段,此例万不可破;至于赐“秀”字排行,倒可如拟照办。于是泉恒治郎从此改名泉秀节。

    秀甫以为有此交情,秀节当一诺无辞。不曾想,秀节虽热心棋道,又有钱财、地位,但此人生性吝啬,惟恐贴钱太多,所以始终不曾积极配合。秀甫为此深感烦恼。却不料正在烦恼的当儿,喜事从天而降。第二年(明治十九年)春天,与方圆社大唱对台戏的本因坊秀荣突然一反初衷,要与秀甫合作了。

    原来二雄十番决战第九局是,秀荣四胜五败,不再有降级危险,犬养毅等好朋友便劝他见好就收,趁势与方圆社合作。后藤象次郎更劝他道:“君家自姓土屋,如何霸占起本因坊来?再观坊门历代祖师,哪有父子相续一门包办的情形?坊门家法立贤不立嫡,而如今你们三段也做起家督来了!难免别人要说三道四。何况方圆社之兴盛,如燎原之火,以坊门之力万难与之相抗。不如以退为进,不但要与方圆社合作,而且要请秀甫兼任坊门家督....”说到此处,秀荣神色顿变。后藤见他一脸的尴尬相儿,早知他心中不愿意,便微微一笑,俯过身来悄声说道:“足下让贤,看起来是方圆社接受了坊门,但那秀甫年事已长,健康也不佳,一旦去世,以足下之实力,谁又敢出头抗争?届时足下名至实归,岂不反倒成为坊门接受方圆社了?”

    后藤果然不愧为政治家,眼光颇与众不同。秀荣听了如梦方醒,乐得眉开眼笑,败谢不迭。二人议出合作条件后,秀荣就拜托后藤出面与秀甫谈判。

    秀甫万没想到这等好事居然会送上门来,真喜得心花怒放。原来秀甫当时心中有两件大事:第一是如何团结棋界,组成大同盟;第二是关西分社的创立问题。可这两件大事迟迟没有进展。如今前者竟然不费吹灰之力便解决了。前者既已成功,后者自然很快也就迎刃而解。秀甫如何不喜?此外,还有一个原因,也是至关重要的原因:秀甫内心深处,一直梦想能继任本因坊,此愿望刻骨铭心,一刻也不曾忘记。是故名人可以不做,本因坊决不可放过。如今夙愿以偿,不免喜极而泣,感慨万端。

    后藤告辞后,秀甫立即召集全体理事开会,宣布坊门提出的合作条件,众人当然表示欢迎,之后,坊社之间经过数次谈判,终于在明治十九年七月十日达成协议。大致有这么几项内容:双方互尊对方的地位独立性,共为弘扬棋道而努力;本因坊秀荣先授秀甫八段免状,再把坊门家督让位给秀甫;秀甫以十八世本因坊身份,授予秀荣七段免状;方圆社此后发给免状,必须得本因坊家之副署;秀甫之后,继承人应由棋界最优者充任。

    后藤象次郎这条偷天换日之计,端得神鬼难测。表面看起来,方圆社大占便宜,故秀甫以下的社内棋士,人人欢喜。却不知秀荣暗地里得的好处更在其上。第一秀荣可名正言顺重回林家;第二替坊门安排好今后的财源,因为棋家收入多在发放免状上,现规定须由坊门副署,当然就有权利分成,此间好处实在不小;第三坊门当时不过是维持而已,若想有所作为,实在力不从心,如今有方圆社出来撑持烂摊子,将来局面好转后再行接收,岂非天大的便宜;第四秀荣舒舒服服得了一个正式七段。总之,秀荣和秀甫合作绝无吃亏的道理。

    秀甫接收坊门,成为十八世本因坊后,立即按预定计划团结井上、安井两家,并努力在各地筹建分社。当时井上家松本因硕年事已高,顽固的作风也大为改观,他非常赞同秀甫培植后进的计划,自己也在关西广收新血,进行配合。至于安井家的十世算英,秀甫心中更有把握。原来算英正值年轻有为之年,棋也相当厉害。早在万延元年(1860),十四岁的算英刚刚入段,同年第一次参加御城棋,就受三子杀败林家掌门人柏荣。第二年御城棋赛对伊藤松和七段,三子又中盘胜。算英十五岁时升为三段,是年御城棋,他很想与秀策较量一番。秀策推辞道:“我自参加御城棋赛以来,一直不曾输过,更希望今后也保持全胜。假如算英是互先或让先的身份,我当然在所不辞。将来算英若升五段,我一定奉陪。”算英只得作罢。不料当年御城棋停止举办,不久秀策去世,这二人就永远无缘对局了。后来算英常以此为憾,曾对人叹道:“秀策号称棋圣,不知为什么不肯和我下二子局,真是怪事呀!”算英很有应变能力,更兼安井家有些余财,故明治初期,坊门等其余三家焦头烂额之际,安井家元气却不曾大伤,算英仍能一心一意苦研棋艺。明治五年,二十七岁的算英晋升为五段。算英为人最少门户之见,常与坊门及方圆社棋士切磋棋艺,故坊门与方圆社之间发生矛盾,总是由他来回奔走,努力调停。明治十八年,算英应聘去甲府教棋,一去就是六年,所以秀荣与秀甫合作,他居然一无所知。当然,此时如算英在东京,或许能为棋界大同盟作一番贡献。

    秀甫第二步棋,便是组织各地分社。除敦促泉秀节加速关西分社的创立工作外,还请中根凤次郎在神户成立了分社。同时,秀甫又和横滨的降矢冲三郎联络,请他主持横滨的分社。

    那降矢自幼喜弈,九岁时偶遇林门入,被让九子下了一局。门入见他反应灵敏,棋形甚佳,是可造之才,便再三请求收为养子,但其父坚辞不肯。门入仰面长叹道:“此子有如此才华,却不得施展!真是暴殓天珍呀!”只得定约再会而去。果然后来降矢因忙于事务无力深研棋道,棋艺一直平平。但因有名的棋士如秀甫、小林、高桥担任,一到横滨便被降矢请到家中,殷勤招待,故棋界之人都知道他。明治十八年方圆社授予降矢二段,所以他接到秀甫书信,自然积极进行。

    正值秀甫全力组织各地分社时,一件出人意料的事突然发生了....

    原来秀甫当年落魄关西的时候,因心情恶劣而酗酒无度,已损害了肝脏。明治十九年七月二十九日接收坊门后,又一直忙碌异常,不得休息。八月六日,他和秀荣进行十番棋的最后一局比赛(见棋谱),按秀甫全集所载,本局也是秀甫一生中的最后一局棋,结果秀荣黑棋四目胜。这十番棋就五五分,皆大欢喜而告结束。

    此时秀甫身体状况已糟糕之至,只因就任本因坊乃为其毕生心愿,精神上的兴奋遮盖了日趋严重的症状。同年八月十九日,秀甫在给降矢的信中还写道:“....遂为第十八事本因坊。现已定于十月之第二星期日,作盛大庆祝。届时必有一番盛况,....”其得意之状,跃然纸上。

    十月十三日,秀甫、小林等为明日庆祝盛事的最后准备工作忙了一整天。晚上入寝前,秀甫还将小林、中川唤入房中,促膝而谈。小林见秀甫神态疲劳之极,却强打精神,话语仍滔滔不绝,恐怕他太过劳累,影响明日大典,便向中川使个眼色,中川会意,二人就起身告辞。秀甫挽留不住,只得送至门口,但脸上显出依依不舍的神情。二人见状,心中也忽然生出一种难舍难分的感觉,恨不能回去陪秀甫坐上一夜。此时,小林、中川再不曾想到,这竟是他们与秀甫生离死别的最后一幕。

    第二天一早宾客盈门,一派喜庆气象。挨到十一时,却不见本因坊露面,众人不禁奇怪起来。小林忽然想到昨晚的情形,暗叫“不好”,飞奔入内,推门一看,不由吃了一惊。只见秀甫身着礼服,面露笑容端坐在堂。小林连唤数声,不见回答,及近一扶,只觉秀甫手足冰冷,不禁失声惊叫起来。原来秀甫因兴奋过度,引起心脏病复发,不知何时仙逝了,享年只有四十九岁。庆祝会一变而为追悼会,真叫来宾们哭笑不得,也算是独一无二的尴尬场面了。

    秀甫在明治初期,只手挽狂澜,使已濒绝境的围棋重获新生,实为近代棋坛最了不起的功臣。秀甫死后,学者中江兆民编了一本《一年有半》的书,精选了日本近代史上的三十一名非凡人物,加以介绍,秀甫也在其中。可见秀甫在当时日本国民心中的地位是何等崇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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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九  秀荣的功绩



    本因坊秀甫突然去世,顿使日本棋坛失去重心,才告统一的局面,重又陷入群龙无首的状态。方圆社因组织健全,副社长中川龟三郎理所当然得升任社长,但坊门家督的问题,就没有这样简单了。

    按当初坊社之协议--秀甫之后,坊门家督应由棋界最优秀者充任--那么只有秀荣和中川够条件。此二人同属七段,秀荣是秀和的儿子,但中川乃丈和名人之子,皆与坊门有血缘关系,可谓旗鼓相当。不过,中川身为方圆社社长,德高望众,继任坊门家督似名正言顺;秀荣刚刚让位,又要再任本因坊,此事乃破天荒之举,未免不合情理。是故不仅方圆社,而且棋界人士都认为应由中川继承坊门。不料秀荣早有准备,二话不说便发出“争棋”挑战书,要与中川在棋枰上决一雌雄,以定继承权。

    此议一出,棋界震动,大家都觉得,“二虎相争,必有一伤”,争棋实不宜进行。何况中川历来于棋道贡献甚大,理当继承坊门,所以大都支持中川。后来竟连后藤都劝秀荣暂作让步。哪知秀荣顽固之至,反而愤然宣布道:“龟三郎若不敢对局,便可认作是承认我的再继坊门!”如此一来,倒教众人无言可答了。

    原来棋士间问题倒也容易解决,往往是“拳头便是理”的,只要棋高一筹,就不由别人不服帖。如今秀荣公开扬言“武力解决”,惟恐天下不乱的棋迷们大觉过瘾,一致叫好,认为应该。但对手中川十分乖觉,心知秀荣棋力名为七段,实力已近八段,而且锐气正盛,一旦争棋,自己恐怕讨不了好去。于是索性卖一个人情,表示:“我全力办理方圆社尚感不易应付,更无兴趣去兼管坊门事务了。”结果,闹了近一年的坊门家督继承问题,至此告一段落。秀荣终于堂而皇之地再任第十九世本因坊,时在明治二十一年(1887)。

    却不料,那秀荣得意洋洋地去接收坊门,又发生一件怪事。原来坊门的财物不仅被人搬运一空,连本因坊的传家宝--自开山祖师算砂传下来的“浮木盘”也不知所终了。此棋盘不知为何方宝物,历代坊门家督对他珍爱异常,藏于密室,等闲之辈连看一眼的福气都没有。当年坊门两次失火,家传宝物、棋谱皆付之一炬,秀荣之兄冒张天之焰,单单抢出此“浮木盘”,可见此物当真是非同小可。故而秀荣见失此宝,不禁连声怪叫。他疑心是方圆社所为,便向后藤哭诉,要求主持公道。后藤转询中川社长,中川大惊,当即指天为誓,绝未染指坊门一草一木。于是众人都把怀疑的重点放在秀甫夫人的身上,追究再三,她只拿出一只假货来充数。再问下去,这位未亡人就哭天抹泪,说众人欺负寡妇,大家拿他没办法,结果只好不了了之。

    此后一段时间,“浮木盘”出现不少,但皆属伪造,真宝至今也不知去向。这实在是件令人遗憾的事情。

    秀荣以实力外交重任本因坊后一举成为棋界瞩目的人物,他本人也心满意足,便开始全力重整河山,果然干得很有起色。数年之间,坊门声望与日俱增,几乎能和方圆社并肩同行了。论起秀荣在位时对日本棋坛的贡献,其中最重要的功绩便是创办了奖励会和四象会。这两个专门研究棋艺的机构,对日本棋艺之发展,起了巨大的推动作用。

    奖励会的创立纯属偶然。明治二十五年(1892),安井家的十世算英自甲府回京。秀荣为欢迎老朋友,便在日本桥俱乐部设宴招待。由于算英多年不曾露面,众人皆欲观他棋艺,便与宴后提议秀荣与算英表演一局。算英早有此意,自然一诺无辞。于是二人整枰对局,结果算英执黑棋二目胜(见棋谱)。

    不想那天秀荣兴致特别好,终局后,不仅面无愠色,而且还亲自讲解得失,剖析甚详。算英也少不得尽抒己见。这两大高手复盘时的精辟见解,在座棋士自然听得津津有味,皆有耳目一新之感。算英就建议秀荣常作此类比赛,以指导后进,秀荣义不容辞,也表同意。于是一月一次的围棋奖励会,就这样产生了。

    奖励会成立初期,秀荣只与坊门及安井家的弟子作指导棋。因为比赛公开,欢迎棋友听讲的缘故,消息很快就传到方圆社棋士的耳朵里去了。此时方圆社方面,已由中川社长加聘了一位副社长岩崎健造,无奈此二人都年逾花甲,缺乏干劲。总干事小林又体弱多病,办事精力有限。是故方圆社这两年并无什么作为,麾下大将不免感到寂寞。难得坊门举办奖励会,于是得到双方负责人许可后,一个个轮番去向本因坊秀荣讨教。

    首先出战的是高桥杵三郎,黑棋三目败。接着是老将吉田半十郎,受先八目败。小林铁次郎见状,一时技痒,竟不顾有病在身,亲自出马。这局棋是小林毕生的代表作,双方下地精彩非常(见棋谱),都不曾着出什么坏棋。值得一提的是白22占星位。过去占星位乃棋家所忌,是因角地难保。后来秀甫首开白棋第一手占星位的纪录,但并不常用。及至秀荣,拿白棋第一手,十局有六局占星位,实来了日本棋坛重视星位之先河。白棋之败,在于 122手误算,被黑 123应后,失去 186先手长,如此黑 185、 187便能吃去白▲一子,结果黑一目险胜。

    小林得胜而归,方圆社棋士倍受鼓舞,士气大振。却不料,小林此局太过用心,以致元气大伤,二个月后便去世了,终年四十六岁。

    之后,奖励会又活动了一年多,到明治二十七年二月就因经费不足而中止了。不过,奖励会虽只办了十九个月,但影响相当大,可以说日本棋士开诚布公地集体研究,是自奖励会开始的。因此当时棋坛有识之士都力主恢复奖励会,关键是经费问题不易解决。一年后,有个名叫高田慎藏的商会会长,家里很有钱,他的夫人民子爱好围棋,就在经济上大力支持秀荣。如此一来,秀荣如虎添翼,遂又创办四象会。此会每月一回在秀荣家里召开,但规定不至四段者不得出席,出席者每人给五十文车马费。故四象会会员不多,但棋坛精英尽在其内。四象会的宗旨便是致力于棋艺之研究,会员可轮番与秀荣对局,并得其精妙之讲评。所以每逢开会,会员惟恐迟到,往往半夜起身,徒步赶来。如此连续举行了 102期,直至明治三十七年日俄战争爆发才停止。本因坊秀荣所以树立棋坛祭酒威望,大半得力于四象会。

    明治三十五年(1902)至三十九年是秀荣独步棋坛的时代,天下棋士莫有与之为敌者。明治三十八年,秀荣申请八段,并在新闻公布会上公开宣称:“对我晋八段制造故障者,无论是谁,我均以争棋解决!”与会棋士听了秀荣的“实力宣言”,满堂鸦雀无声。连当年以打败水谷逢治而闻名的高桥杵三郎,也只有忍气吞声的份儿。会后,高桥长叹道:“我若年轻十岁,必当拼死争棋,如今力不从心矣!”于是秀荣宣告升八段。

    由于明治三十七年日俄战争日军连败俄军,海军元帅东乡平八郎又在对马海峡全歼俄国舰队,日本举国激昂,武士之风复盛。至明治三十九年时,国民大都改弈将棋(日本象棋),围棋反倒衰落了。为了扭转局势,秀荣终于黄袍加身,在五月宣布登极为名人。自丈和后,名人虚位达六十八年,如今以秀荣之艺,确实当之无愧。所以即使是方圆社麾下棋士也莫不心悦诚服,只有社长岩崎健造心中老大不愿意。秀荣刚刚当上名人,他便公然申请对局。这无疑是要给秀荣出难题,一时棋界大哗。那边秀荣正在宴请宾客,闻讯猛吃一惊,把酒杯也打翻了。你道那秀荣为何如此惊慌?

    原来,三年前方圆社乔迁至神天町时,在庆祝会上,秀荣曾与岩崎下过一局(见棋谱)。以岩崎棋力,哪里是秀荣对手?但岩崎于众目睽睽之下,知道输不得,就施展出独门“坐功”来,黑棋从第一手开始,便步步长考,着着苦思,弄当,仅下了寥寥二十一手,纯属寻开心的着法。秀荣怒从心中起,恶向胆边生,忍不住大喝一声:“打挂算了!”台上台下观众为之哄堂大笑。此后秀荣他听到岩崎的名字就头痛。而今秀荣已五十五岁,身体又不太好,如何敢再领教岩崎老头儿的坐功?是故一听他从半路杀将出来,吓得神色大变。只得托病推辞,派弟子田村保寿迎战,可岩崎又不肯。于是众人好说歹说,才把事情压了下去。

    事后岩崎对人笑道:“秀荣何等豪迈,却不敢与我决战,皆因他体质不如我,几昼夜下下来,恐怕他连命都保不住了!”说此话时,岩崎已六十五岁高龄,此人之勇气倒也确实令人肃然起敬。

    秀荣晋升名人后,本该大有一番作为,无奈天不假年,只在位八个月便一命归阴了。秀荣一死,不但棋坛又生事端,而且一向同心协力的本因坊家,竟也分裂成两大集团,成为内讧之局面。此为后话,先按下不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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