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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决定去看望在城东头的夜珠,母亲担心我赶不上午饭,不让我出门。

  我说:“您别担心了,请看!”

  我在地上一顿,一下子跳了起来,我非但没掉下来,反而拍着翅膀飞向空中,我家的大院眨眼间变得只有转块大小,之后变成了城市花园中的一粒细沙。

  我眼前既无飞鸟,也无流云,在无垠的蓝天中随风飞舞,盘旋上升。永恒的黑夜出现了,它是那样冰冷,那样凝重。星辰们满腹心事,不再闪烁,我被它们静止的光芒所吸引,径直飞去。突然感到腹中一阵剧痛。

  痉挛使我不能自已,急速下坠。我拼命地挥舞手脚、拍打翅膀,却再也找不到平衡,转瞬间,我穿过了城市家宅,一直坠入了地狱深渊。

  我身上烧得火烫,几欲作呕,不禁高声惨叫起来。

  这时有人抓住了我下坠的身体。谁会有如此长的臂膀,可以把我从无尽的深渊中打捞出来?我再也不动了,他动作轻柔,稳稳地将我拉回天空,拉入生命,像引导新生儿的接生婆。他手掌的热度透过我的皮肤传遍了全身。我一丝不挂,遍身通红,蜷成一团。外界的丝毫光亮声响使我羞怯难当。我快乐地颤抖起来。

  当我睁开双眼,与陌生人的目光碰了个正着。我大吃一惊,一下子跳了起来。

  他也站起身。我拾起书包,转身就跑。

  落日给群山峻岭罩上了一层绯红的外衣。昨天我还不敢面对夕阳的赤霞,它会令我想起敏辉受刑的那天早晨薄雾中的一轮红日。现在,我决心要向鲜血挑战。

  山脚,我找黄包车找了许久。太阳已落山,乌鸦在一片宝石蓝昏暗中乱飞不已。夜色很快淹没了我。小路穿过一片片麦田,点点萤火在田间跳跃。

  天空中高悬着一线冷月。

  陌生人跟在我后面。他的脚步声既使我烦恼,又让我窃喜。

  我不再怕鬼。这个晚上,敏辉和唐林的灵魂终于得以安息,我脱胎换骨,变成了另一个女人。

  陌生人与我保持一段距离。

  一辆黄包车驶过。

  我叫住了车夫。

  我上了车。

  车夫跑了起来。

  “请等一下!”

  陌生人拦住了车。

  “请等一下!”他在颤抖。

  路灯下,他的身影显得那样的高大孤独。他的目光轻轻抚摸着我的脸庞。

  我低下头,盯着车夫的后背。

  黄包车动了。

  他的声音在我身后渐渐模糊。

  “您明天下午会过来下棋吗?”

  我睁开眼,泪水在眼珠上转动,我决不让它流出来!虽然双眼朦胧,我固执地眺望街景。城内已是万家灯火。一座座院落在路旁一闪而过。这不是死,是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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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七韵山回来,精疲力竭,我决定不吃晚饭上床休息。在宿舍桌上发现了一叠信。

  母亲用流畅的文笔,平淡地在信中把本月发生的大事娓娓叙来:弟弟已经动身远赴中国。

  “第二天,整幢房子一片寂静,让我感慨不已。为了化解分离之情,就开始整理你们兄弟的房间。衣箱中找到了你们小时候穿的和服,真不敢相信你们兄弟俩这么快就长大了,昨日你们还在院中嬉戏,今日已远在天边,为天皇而战。”

  弟弟则在他的信中请求我的原谅。他没来得及获得我的允许,就匆匆离开了母亲。

  “我俩很快就能在中国前线重逢。你会为我骄傲的!”

  他的天真使我感叹。原本希望保护他,将他与战争的残酷隔绝开来让他在家中孝顺母亲,有个正常人的生活。可是我又怎能阻止他为国献身呢?父亲死后,他不理解我,憎恨我。今天,我又变成他的榜样目标。

  我打心里为母亲难过。她生命中的男人们一个个离开了她,上天注定她要孤独度日,等到有一天,两个儿子的骨灰寄到她手中时,她又情何以堪!

  隔壁房间里,战友们打牌打得热火朝天,嘻笑叫喊:

  “我再加一倍的赌注!”

  “我也是。”

  每个军人都以自己的方式挑战未来。

  我想起了母亲,想起了她身着丧服的娇小身影。脑海中又浮现了蜷曲在草丛中的中国少女。他们年龄、出身、国籍不同,却有着共同的命运:无望的爱带来无尽的痛苦。

  女人们是我们献给大千世界的祭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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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母亲在家中厉色审问我:

  “你去哪儿了?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我胡乱撒了个谎,奇怪的是母亲看上去居然相信了我的话。父亲坐在沙发上读报,嘴角露出谜一样的微笑。他整晚没同我说一句话。

  我在厨房中狂吃剩饭剩菜,胃口又好了起来。今天。我已经能忍受饭菜的味道了。

  母亲缓步走了进来,坐在我面前。灯下,红漆桌子变成黑色,光亮如镜。我不知如何避过她的目光,就用筷子不断地拨动着碗中的米粒。

  母亲出身汉族,祖辈却代代受清朝皇恩,有人在朝中任高官。生在富贵襁褓中,母亲经历了社会变迁,坦然地接受了家族的破落,她的心变得冷酷。她将回忆锁载生活中最黑暗的角落,用受伤女子独有的冷峻尊严来观看这日益衰败的世界。

  在英国的日子里,母亲曾一时感受到平安、幸福。姐姐常说,要不是父亲坚持的话,母亲也许不会回来。中国的母亲都是过分溺爱孩子,母亲却与此截然相反。她与我们保持距离,淡然处之,很少照管我们,但又常为了些无聊小事大动肝火,母亲最恨我们迟到、失礼、弄皱了书,等等。母亲道:

  “你瘦了。”

  我的心一阵紧缩。她到底想说什么呢?

  “你的脸色很难看,让我给你诊诊脉。”

  我慢慢把左臂伸给她,用右手继续吃饭。莫非她发现了我的秘密?

  “你的脉息微弱紊乱,我得带你去看我的医生。我很担心你的身体。你这种年纪的女孩子正成长,体内往往阴盛阳衰。因为这样,祖先们才叫女孩子早早成亲,让身子快些强壮起来。”

  我不敢和她顶嘴,假装听着。她总算站起身来:

  “喝点燕窝汤吧,这能暖暖你的血液脏腑。明天,咱们一块儿去看刘医生,让他给你开点儿药。然后,我再领你去美国医院问诊。西药可以补中药之不足。别再去千风广场下棋了。姐姐夜珠也要回娘家来。我把你姐俩好好调养一下。”

  我实在不想去看医生,硬着头皮跟她说我明天没空。

  “你下午没课。”

  “我得下完那盘围棋。”

  母亲生气了,可她的声音依旧平静:

  “我平日里太放任你们姐俩了,这样下去,会毁了你们的。明天下午不许去下棋。”

  她走到厨房的门口,回头厉声说:

  “你怎么穿成这样?这是你姐姐的旗袍。你穿太长了。颜色也不配你的肤色。两个月前给你做的那些裙子呢?”

  我回房后一头倒在床上。这天晚上,我的血流得略为正常,我却依旧不能安枕。黑暗中,见鸿儿披红戴绿,凤冠霞披,向一个奇丑无比的男子款款施礼。她泪流满面,仿若一位被逐出天庭的仙女,在污秽的人世清洗自己的罪孽。宾客中,一个陌生人体察出我的忧愁。他走近我,拉起我的手,用他粗糙的手掌抚平了我不安的心灵。在他身后,远远见敏辉倚在白马寺前的一棵树下,朝我微微一笑,随即消失了。

  清早醒来时,我一身疲倦,肌肤干燥。为了取悦母亲,我穿上一条新旗袍。僵硬的竖领勒着脖子。

  上学路上经过白马寺时,我朝那株树下望了一眼,脑海中仿佛敏辉还立在那里。一个男人蹲在那儿。我全身的血液都僵住了,是晶琦!

  我跳下黄包车。晶琦瘦了足有二十斤。他脸上伤痕累累,胡须杂乱,戴着一顶破草帽。

  当我朝他走过去时,他后退了几步,良久无语。他不敢与我对视,呆呆地望着一队接连不断地爬到树上的蚂蚁。

  “我是叛徒。”

  他阴森森的嗓音听得我一阵寒战。

  他又道:“他们的尸体被胡乱埋入了刑场北面的万人坑。连个坟头都没有。”

  晶琦痛哭流涕,以头撞树。我抓住了他的胳膊。

  他挣扎着。

  “别碰我。我是个懦夫,是行尸走肉。我什么都招了,这比撒尿还简单。我并不觉得羞耻。我没想着任何人,话就从我嘴里溜了出来,好痛快啊!”

  晶琦摇头一阵狂笑。

  “只有你还不把我当魔鬼看待。父亲就盼着我快死,不让母亲见我。看到了吗?我的额头上写着两个大字:叛徒。”

  他用拳头砸着树干,鲜血涌出来。

  我递给他一条手帕。他又说:

  “我不能再回大学读书了。我太羞愧了。我像老鼠一样忍辱偷生,躲避所有的朋友。街上的孩子见到我吓得直跑。晚上我睡不着,只等着抗联派人来干掉我。他们用枪口指着我,让我跪在地上。他们会说:‘你辜负了组织的信任,你出卖了自己的尊严,我们以抗联的名义,以中国人民的名义,以受害者家人的名义,判处你死刑....’第二天说不定我就会横尸在这十字路口的中央,脖子上挂着块牌子:‘出卖同胞,血债血偿!’”

  晶琦的话激起了我的怜悯之心,可我却不知道该如何安慰他。他突然死盯了我一眼,随即扑过来抓住我的双手,攥得我十指发痛。

  “你应该知道真相。敏辉和唐林在狱中结婚了,他们在死前山盟海誓。我们两个人中先背叛你的是敏辉。他欺骗了你,我为此忿忿不平。我是为了你才拒绝追随他们去死。我想娶你,保护你。我活着是为了再见你一面,告诉你我爱你。我放弃人格,用卑贱交换爱情。只想恳求你理解!请你不要恨我。”

  我一阵晕眩,试着挣脱晶琦的拥抱。

  他痴痴地望着我说:

  “我手上有两张去内地的通行证,和我一起走吧。我们到北平上大学。我去打工养活你,让你过好日子,哪怕拉黄包车我也心甘情愿。明天早上八点的火车,票已经买好。跟我走吧!”

  我用力摆脱他:

  “放开我!”

  他叹了口气:

  “你看不起我。我居然这么愚蠢,希望世间有人会爱上我这个无耻小人,再见了,照顾好你自己,忘了我吧。”

  他低下头,驼着背,手插在兜里,慢慢走开了。

  “等一下!我得好好考虑。明天早上告诉你。”

  他转过身来,绝望地看着我。

  “不用了。要么就是明天见,要么就是永别。”

  晶琦溜着寺院的墙根蹒跚而去。他一瘸一拐的,拖着僵硬的左腿。我看得心中难受,把头靠在树干上,闭上了眼睛。粗糙的树皮充满朝阳的温暖,仿佛感到敏辉就站在我对面。

  “我恨你。”

  他朝我微笑,却不回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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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个女子在温泉中沐浴,赤裸的身体在泉水中闪闪发光。她的倒影分散又凝聚,漂泊盘旋,宛如一从兰草。她的蓝棉布和服挂在池旁的树上,在微风中轻轻摆动。

  嘹亮的军号将我从梦中惊醒。我一跃而起,从床下抓起叠放在鞋子上的军服,在黑暗中机械地穿衣戴帽,打好背包,冲出门外。

  集合哨到处都是。全团整顿完毕,传来命令,跑步前进。营门大开,哨兵向我们行礼。我们穿街越巷,不久城门也向我们敞开,乡间清冷的空气扑面而来。

  我浑身大汗。我们没像往常出早操那样跑入原野,而是沿着公路继续前进。一阵惶恐攫取了我的心。也许我们正在朝北平开进。

  待到太阳出现在地平线上,我们早已远离了千风。我尽力让自己进入战备状态,准备冲锋陷阵。但是,此时此刻,对死亡的渴望没有像往常那样给我自信、力量。我为自己精神的虚弱感到羞愧。

  几个月来的营区的安逸生活转瞬即逝。千风真的存在过吗?千风广场莫非只是生命中的海市蜃楼?黑天白夜,轮回不息。前日变为今日,驱散了昨日。我们沿着时间的长河前进,却永远是过去的囚徒。现在离城是天降良机。再纠缠下去我就会被围棋所毁灭!

  军号响起,我们停止前进。拉长的队伍像手风琴一样又缩短了,传令修整。我摘下军壶。凉开水被阳光晒成温水,我们一饮而尽。

  我们接到新的命令:演习结束,队尾变队头,回城吃午饭!

  队伍中响起了欢呼声。士兵们在军官的带领下全速前进。

  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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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课堂上,鸿儿神经质地用指甲挠着课桌。我撕下了一张纸,写道:

  “安静点吧!你要把我弄疯了。”

  她回信道:

  “对不起,我昨天一夜没合眼。”

  我写道:

  “晶琦让我和他一起去北平。我们一块儿走吧!他会给你弄到通行证和火车票的。过了山海关我们就自由了!”

  “一个叛徒是靠不住的。你可以同情他,却千万不能跟着他走。”

  “晶琦和别人不一样。”

  “所有的懦夫都是一个模子铸出来的,别相信他们!”

  “等到你和你爸爸回到乡下,嫁给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你就会背叛自己,你同样会尝到懦弱的苦果。”

  “我才不和你去北平冒险呢。我不想逃避生命,逃避现实。留下来吧!战争马上就要爆发了。没人躲得过这场浩劫。”

  “你怎么说起话来像你爸爸?”

  “我早就想清楚了。我生命中得有一个男人。这就是我想要的一切。”

  “鸿儿,你今天怎么有些怪怪的。”

  “都是那些该死的小说教坏了我们。男欢女爱不过是作家笔下的发明。自由并不能带来爱情,爱情并不存在,何必苦苦强求?既然世界没有自由没有爱,我乐得去做男人的囚鸟。我要享受。我会用锦衣玉食,荣华富贵来补偿我的痛苦。这就是我的幸福。”

  “你昏了头了?为什么说这样的傻话?”

  鸿儿久久不答。笔在纸上哗哗作响。

  “我从未告诉过你,两年前,我认识了一个银行家。昨天,我做了他的情妇,一会儿,他会来学校接我,把我安置到他的一幢房子里去。他会给我爸爸一大笔钱,让他走。老头儿也不会再来烦我了。”

  我自问我们俩到底是谁疯了。下课铃打断了我们的通信。我收拾好书包,夺门而出。

  她在校门口拦住我。

  “你为我感到羞耻,是不是?”

  我摇了摇头,大步离去。她扑上来,搂着我:

  “求求你,不要抛下我!不要去北平!我有一种预感,你到了那儿就会大祸临头。答应我不要再见晶琦了!答应我留下来!我去告诉你父母,他们会把你关起来的。”

  我用力推她。她摇晃了一下,摔倒在地上。我心中后悔,却无力朝她伸出手,只有跳上一辆黄包车,逃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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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玉兰没有想到我会来,欣喜若狂,一瞬间脱了个精光,还帮我宽衣解带。我任她摆布。她的裸体使我勃起。我进入她的身体。我的快感如同过去的十二个小时一样纷繁杂乱。满洲女人的呻吟声听得我头疼。突然她用力想推开我。我掐着她的脖子,直到强烈的喷射之后才放开她。她在床上缩成一团,双手捂着脸。她的哭声让我勃然大怒。这个女人是个醋坛子。

  我喝了口茶,坐在椅子上。她在那边不停地抽泣,我用水将全身仔细清洗,穿上衣服准备离开。

  “你走吧!”她沙哑地嚷道,“你走吧,以后别再来找我!”

  我径直朝门口走去。她一下子扑过来,抱住我的腿,泪水打湿了我的裤脚。

  “求求你,别抛弃我....”

  我一脚踢开她。

  去往千风广场的路上,我意识到自己是世界上最可怜的人。我的意志已彻底崩溃,仿佛又回到了地震过后的那个少年,心中一片空虚、茫然。理智告诉我不该再回到棋桌,双腿却不由自主地向那里走去。我在想逃离她,却又不顾一切,要见她一面。

  中国少女已经到了,穿着条新旗袍。衣领上面紧扣着两颗纽襻,越发显得优美庄严。我的心一阵狂跳,满面发烧。我注视着棋子,含糊地打了个招呼,坐了下来。

  整局棋宛若汹涌的大海,黑色白色的巨浪追逐、嬉闹,推攘,相拥相吻,缠绕不息。

  她像往常一样默不做声。她的沉默折磨着我。她到底在想什么呢?据说女人都没有记性。难道她已经把昨日的温情忘了?

  昨夜归途,我没能鼓起勇气拉起她的手,她一定很失望。她向往的是男女普通的爱情。我怎样既不背叛祖国,又向她敞开心扉?怎样才能告诉她,我俩之间隔着一扇玻璃,我们生活在两个对立的世界?

  她运子如飞,越下越快。我为她的神机妙算所折服。好棋!

  突然,她放慢了节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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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步棋便是通往灵魂深处的一级台阶。只有围棋错综奇妙让我沉醉。

  每只棋子的处境总会随着棋局的进行不断演变。它们之间的关系也越来越复杂,总是超乎棋手们的想象。围棋激起人的计算力和想象力,如流云般不可捉摸,飘忽不定。棋手们时刻都在保持警觉,毫无喘息之机。强者永远要更敏捷,更灵活,更自由,也要更无情,更精准,更凶狠。围棋是谎言。棋手们在棋盘上虚虚实实,尔虞我诈,力图置对方于死地而后快。

  明知母亲在家中等着带我去看医生,我却迟迟不回。

  转弯到了千风广场,与陌生人对弈。

  他身上的长袍样式过时,再加上草帽和眼镜,看上去普普通通。可是他又显得那样的与众不同。他毛发浓密,虽然胡子刮得很光,可棕色的面颊上还是看得出靛青的须痕。他的睫毛又黑又长,双目炯炯有神。眼下两道发紫的黑眼圈。我想起敏辉在做爱后也有同样的眼圈。

  我不好意思地把目光离开。千风广场上,棋手们早都回家了,一张张棋桌空空无人。在这里,我下过无数盘围棋,与无数张生疏的面孔对局。昨日的这些男人与今日的陌生人一样蔑视野蛮粗俗的物质社会,整日陶然于精神世界。

  和晶琦一同出走,就要把我的新生活交给他。可他已经不再让我着迷。以前,他阴郁的面容总会看得我怦然心动,他的嫉妒让我沾沾自喜。自从他那天骑车带我回家后,我的指间一直存留着他的皮肤的温度。今天,他却不过是一个纠缠我的乞丐。敏辉、晶琦和我之间不再有那种剪不断、理还乱的缠绵。我曾喜欢的是一个双面英雄。没有了敏辉,晶琦在我眼中一文不值。一个幸存者的爱太沉重了。怎样才能向他解释,除了对旧情的怀念和对他的同情之外,我俩之间再无瓜葛。

  可是,要是我明天不走的话,母亲一定会逼我去看医生。刘先生一号脉就会发现我的病中隐情。鸿儿已经出卖自己的肉体。我不想见到她穿金戴银、曲意逢迎的样子。敏辉死了,晶琦发狂了。整座千风城是埋葬青春的坟地。我为什么还要留下来?这里还有什么值得我留恋的呢?

  陌生人起身,向我鞠了一躬。他说:

  “对不起,我先走了,我们明天能继续下吗?”

  这句看似普通的话刺痛了我的心。这一盘围棋使我战胜痛苦。一子接一子,我死而复生。要是我现在放弃棋局,无异于背叛了惟一忠于我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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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幕降临,我想起了自己的间谍身份,中村上尉正在营中等我的汇报。昏暗中,中国少女依然专心下棋。我已经迟到了。可是灿烂的星空下,空旷的广场上,只有我俩相对而坐,这种美好也许是今生最后一次,对不起,上尉,请您多等一会儿吧。

  但军纪严肃,还是走吧,没想到她拦住我:

  “请等一下。”

  她垂下头。眼皮微微颤动。她脸上的雀斑随着呼吸起伏有致,在夜色中宛如振翅欲飞的蝴蝶。

  她说道:

  “现在这里只有你我两人。除了风儿之外,没人偷听到我们的谈话。现在,我闭上眼睛,在黑暗中和您相对。我要向您提一个我睁眼时不敢提出的问题。告诉我,您到底是谁?”

  中国少女的一句话听得我血往上涌。终于等到这一天了。她真的看穿了我的秘密?还是只想知道我姓甚名谁?我心潮澎湃,不知从何说起。

  她又道:

  “从前,我从不想知道对手是谁。这些人坐在您的位置上,看上去都是一个模样,只有不同的棋风将他们区分开来。昨天,我在气韵山间第一次读到您真正的面孔,透过您的延伸,我猜想到您来自何方:您的家乡皑皑白雪覆盖了大地,树木在燃烧。每行一步,都有无数的火把。您长大后,成了巫师。您可以握住人们的手,用您的热量治疗他们的创伤,使他们忘却饥饿和寒冷,疾病和战争。”

  我闭上了眼睛,中国少女是这样遥远又是这样贴近。

  我心中泛起一阵酸楚。我不配这份感情。我是个间谍,我是敌人,我是中国人的刽子手。

  她一言不发。月亮在一片宁静中升起。我听见树木在叫喊,也听见了自己冰冷的声音:

  “小姐,您弄错了,我被您的聪敏吸引,同您其他的棋友没什么两样,都是匆匆过客。要是我昨天下午有什么失礼之处的话,请您多多包涵。我向您保证,这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我非常尊重您。忘了您刚才说的话吧,您还年轻,人心莫测,不要信任陌生人。”

  她的笑声吓我一大跳。

  “从我们对阵伊始,我就觉得您的手法与众不同。我大惑不解,决意要研究您的思想。于是,在记录棋局的纸上动了脑筋。几日前,在回家途中,我坐在黄包车上反复阅读,我并不想胜过您,只想多了解您一些,窥视你的灵魂,钻研您忽略了的边边角角。我在您心中漫游,也许我比您还懂得你自己。”

  我叹了口气,她的坦白证实了我多日来的猜测。从那刻起,输赢便已不再重要。围棋变成了与对手相会的借口,是自己说给自己的谎言。

  她说得对。我不懂得自己也不相信自己。我戴着层层假面具,不知道我是谁。“现在,既然您已经知道了我的险恶用心,”她缓缓说道,“您可以终止这盘棋。您也可以看不起我,不再见我。您也能邀我再战一局,一切任您定夺。”

  “我?”

  “您想怎样就怎样。”

  我迷惑地睁开眼。中国少女正在注视着我,她的眼神使我想起了艺妓光在请求我夺去她的童贞时的痛苦期望。

  我浑身燥热,呼吸沉重。

  “我马上就要动身去内地了,您不能指望我。”

  她的声音颤抖起来:

  “我也是,我想要离开这里,我想去北平,请您帮帮我吧!”

  不得不决定了。她请求我将幻想变为现实。这也就是一个简单的动作。我只要站起身,拉起她的手,我们就可以远走高飞。

  不知自己在石椅上呆坐了多久。周围一片漆黑,我如盲人一样,不辨东西,也不知何去何从。黑暗使人忘记纪律、道德,鼓励人背叛。然而,我却没勇气改变我们的命运。

  我听到自己沙哑而残酷的嗓音,一字一句像刀捅在心口上。

  “对不起,我爱莫能助。”

  过了良久,我听得她的衣群簌簌作响。她起身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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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审视自己的房间,然后扪心自问哪些是生命中最珍贵的东西,这是一种十分奇怪的感觉。十六岁的我拥有文房四宝,都是祖母送给我的礼物。父母每年都会叫裁缝给我量身订做四条旗袍。我还有斗篷、手笼、绣鞋、皮鞋、手镯、耳环、胸针、项链。我有成套的校服、运动服、铅笔盒、钢笔、橡皮。我还有众多的玩具,洋娃娃、皮影儿戏、瓷质动物--小时候,当我不小心打碎一个时,会难过得哭鼻子,当然还有那些爱不释手的书籍。

  房中则满是珍贵的螺钿质家具,锻绣屏风,明式床上挂着帐子,还有一个盆景,那是陆表兄送我的生日礼物。房中还有各种镜子,首饰盒,化妆品,古花瓶,先人墨宝。当然也少不了花针彩线,茶叶盒子,杯子上还留着我的唇印,床单上残存着我的体味,枕头上曾经拥抱我的思想。我曾在窗台上双手支颊,目光抚过花园中的一草一木。

  夜珠进房来叫我去吃晚饭。姐姐瘦了。她的脸上毫无表情。我请她坐下。她一言不发,在梳妆台前垂泪。

  这是我在家中最后的晚餐,席间一片凄凉。每人内心中都埋藏着不祥的预感吧。父母低头吃饭,看都不看对方一眼。夜珠的病使他们深感内疚。厨娘一时疏忽,一根筷子从她手中滑到了地上。响声惊动了姐姐,她又不住哭泣起来。不难想象,我走后家中的夜晚会是怎样的苦闷:桌上一片肃静,我的碗筷还摆在那里,据说这可以召回缺席之人;菜凉了,没有人动口,父母不住叹气,姐姐泪如泉涌。

  我在书包中塞了些首饰,两条裙子,还有手纸,卫生棉。

  我把两匣棋摆在桌子正中。本想带走一只黑子,一只白子。后来又决定不携带任何纪念品。无谓的惆怅会使人动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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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咬着牙关,不再去千风广场。

  几日来,我几乎什么也吃不下去。用最苦的操练折磨自己,但仍没有疲倦的感觉。最近一直滴雨未下,炽白的阳光照得我快疯了。我的爱火转变为兽欲。多少个不眠之夜,我无时无刻地幻想,有如干渴之人在梦中痛饮甘露,我居然在黑夜中触到她的肌肤。我不知疲倦地在脑海中勾勒出她的面容,她的颈项,她的肩膀,她的双手,她的乳房,她的胯骨,她的屁股,她分开的双腿。我想象出千百种拥抱她的姿势,每一种都比前一种更旷野。我自慰。可我的阳具却嘲笑我的欲望,拒绝让我达到高潮,不肯放我肉体的压抑。

  很快,我的痴迷由夜晚延伸到白天。我在出操跑步时也能勃起。我发令时喊破了嗓子。咽喉中的巨痛让我联想到与中国少女做爱时苦涩的快感。拥抱她,与她的灵魂融入一体,这将是我今生今世最强烈的高潮。

  一日,我彻夜未眠,天未亮就穿上军装,出了营门,千风广场上空空荡荡,一张张棋桌反射着灰红的曙光。林间树叶沙沙作响,仿佛有千百种风在此相会,等待日出。

  远处走来第一位棋迷,手中提了个鸟笼,他用布仔细地拭着桌面,小心翼翼地摆上棋子。第二位棋迷出现了。望着他们,我痛苦万分。

  晚上,我和上尉喝得酩酊大醉,半夜又敲开了玉兰的门。她不计前仇,一下子就脱光了衣服。我很久没碰过女人了。我将她的裸体想象为中国少女的裸体,不一会儿,就像机枪一样将几天来积压的兽性统统在她身上发泄出来。

  从玉兰那出来,我在街上乱走一气,只盼得能和少女偶然相遇。小小的千风在我眼中变得广阔无边。失望变为绝望,一抬腿又迈进了一家妓院。那儿的姑娘没有一个让我看得上眼。然而我还是被牡丹拉进她的房间,她一笑就露出一颗金牙,身体肥白细腻,呻吟声夸张至极。

  凌晨四时,一个白俄妓女同意我骑在她身上抽打她。我的皮带在她后背留下道道紫痕。

  天已破晓。太阳仍照常升起。我摇醒了正在打盹的黄包车夫,叫他把我拉到七韵山脚下。山间,曾为她遮荫的那棵树上笼着淡红的朝晖。同我记忆中的那棵大树一般无二。余下的景致却失去了原有的诗意。林中空地上杂草丛生,焦黄枯萎。

  营区中,我不知再如何发号施令,整日里坐立不安,也不知道自己心思何处。

  这天晚上,尖厉的哨声将我从梦中唤醒。我睁开眼睛。解脱的时刻到了!

  月台上,火车头冒出滚滚蒸汽。我催促战士们赶快登车,最后,一跃而上,关上了身后的车门。一瞬间,我想起自己居然忘了跟中村上尉道别。

  上尉,来世再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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