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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血腥气渗入了我的身体,弥漫在我的口腔之中,又在鼻中随呼吸出入。它一直跟我回到房间。

  我疯狂地在木盆中清洗着自己:脸、脖子,沾满了死亡秽气的双手。窗外下起了倾盆大雨。老天为何要把如此多的泪水洒向人间?难道在为我的不幸而哭泣?为何这天降之水却洗不去我的罪孽痛苦?

  我倒在床上。风声时大时小,仿若一群鬼在或高或低地私语。莫非是敏辉回来了?唐林陪伴着他,在一旁咯咯怪笑。

  几天前,他俩会不会关进了同一间牢房?他们可曾手挽手静看生命流逝?在我遇到敏辉之前,他们是否拥抱接吻过?他们做过爱吗?自由人--唐林也许已回绝他的求爱。可临行前的一夜,他们一定会无耻地在狱卒的注视下深情拥抱,男欢女爱。

  她用自己的身体和灵魂来接受他。他进入她的身体,双膝着地,仿佛在祈祷。他用尽全力抱柱了她。他的精液流淌着,他们的血液融合到一起。她献出自己的贞操,也在死亡的等待中升华。

  敏辉背叛了我。我只能一死了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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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中国少女转过身来。

  她像幽灵一样离开河岸,走出树林。大雨中的大街小巷灰沉沉的,看上去都是一般模样。

  街上空无一人。黑暗中,中国女孩的身影时长时短,将我带入了另一个世界。

  突然,她消失了,我跑起来四处寻找,却一无所获。

  雾中跑出一辆黄包车来,车夫把迷路的我拉到了千鸟餐馆。

  中村上尉正在一间包房中等着我,一见我便要我为天皇的健康而干杯。三杯清酒过后,几片生鱼片下肚,我朝他深鞠了一躬。

  “上尉,我没能完成您交给我的任务。请您严惩。”

  他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我又说:

  “上尉,恕我无能,分不出哪个是平民,那个是间谍。我在千风广场上忘却了自己的职责,把时间都浪费在下棋上了。”

  他喝干了杯中的清酒,迎着我的目光,一字一顿地说:

  “中国成语有云:‘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聪明人是永远不会浪费时间的。”他又道:“中尉,您知道吗,我曾经爱上过一个中国女子?”

  我的脸红了。他为什么会突然给我讲这个故事?

  “我十五年前来到中国。一对来自神户的夫妇在天津开了个餐馆,我在那里打工。每天刷盘洗碗、跑堂上菜,虽然辛苦,好在可以包吃包住。偶尔得闲,我会凭窗眺望。这条街对面有家中餐馆,狗不理包子很有名。一个姑娘整天在那儿从早忙到晚。我是近视眼,只能模糊地看见她苗条的身影和背后长长的辫子。她一身红衣,走在街上好像一团火。她有时停下来一抬头,我觉得她在向我这边望过来,朝我微笑,不由得心中一阵狂跳。”

  上尉给我斟了杯酒,把自己的那杯一口喝干了。

  “一天,我终于鼓起勇气,迈进了那家餐馆,借口要尝尝本地的风味。她站在柜台后边。我走近才一根根地看清楚她的浓眉毛,漆黑的眼珠,可她不懂日语,只能在纸上画几个包子出来。我站在她身后俯身细看,长辫子一下子掠过我的面颊。”

  我们又要了瓶清酒,这已经是第五瓶了。外面风停了,雷声也听不到了,只有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着。

  “她不认字,连自己的名字都不会写。我们根本没法交流,只能整日里隔窗相望,乐此不疲。虽然我只看到她火红的衣服和油黑的辫子,心中的她,越来越美貌。当时我穷得要命,只能采些街边的野花送她做礼物,从她的窗下扔进去。她也会趁黑送给我好些新出炉的包子。我哪里舍得吃,每次都精心保存着,直到腐烂坏掉。”

  “有一天,像今天一样,整个晚上一直下着大雨。好些客人躲进店里,要热汤面取暖。我出店倒垃圾时已是半夜,一个人冲过来搂住了我的脖子。这中国姑娘在街上等了我不知多久!她的脸冻得冰凉,双唇发硬。她浑身发抖,大雨中我分不出她到底是哭是笑。我被她压得一下子坐在墙角。我们拥抱热吻,用各自的语言互诉爱意。雨声盖过了我们的言语。我忘记了寒冷,忘记了夜晚,忘记了时间。”

  上尉陷入了长久的沉默。之后,他大发雷霆,埋怨侍者忘了上酒,一瓶刚送来,他就抢着斟满了我们的杯子。喝多了,他双手在颤抖,酒洒了一身,他却丝毫没有觉察。我的太阳穴处血管强烈地跳动。我醉了,却对他的故事全神贯注,一个字也没有放过。上尉又不说话了。莫非有什么悲剧发生,让他至今孑然一身?

  “第二天,我带着自己的全部积蓄走进一间日货商店。我的工资买不起和服,只能跳了条宽腰带。这份礼物是一份毒药,沐浴在爱河中的我怎能想到。我俩的关系由于这条腰带被人发现了。一个月之后,中国姑娘无声无息地消失了。”

  “后来,我参了军,在部队中打听到她的消息。那间餐馆已经关了好些年了。店主是中方的特务,早已逃得不知去向。他们发现自己的女仆居然会和一个日本人混在一起,就把她暗杀了。”


    今月非彼月,

    今春非彼春,

    惟我一人,

    诚心不变。(注1)


  他抽泣起来。

  “明天的我们就是一抔黄土。上尉,谁又会记得一个军人的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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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课后,鸿儿把我拉到教室的一角:

  “总算给你找了个医生。跟我来吧。”

  我说我不信。

  她四下望了望。教室里空无一人,她俯在我耳边说:

  “你还记得那个每天放我出来的看门婆吧?昨天,我告诉她我怀孕了,急着找医生。”

  “你疯了!要是她到处乱说的话,你会被学校开除的。你爸爸会给你剃光头,送你去做尼姑!”

  “你别担心。知道吗?我对她说:要是你敢说三道四的话,我就去警察局告你拉皮条。说你为了收钱,逼女中学生去卖淫。到那时你不但会坐牢,弄不好会判死刑,丢了脑袋。她被我吓住了,赶紧找了个可靠的医生。”

  我跟着鸿儿回到她的宿舍,任她把我胡乱打扮了一番,直到看起来有三十岁的模样为止。

  黄包车穿过古董市场。沿街地摊上摆着家什摆设,瓦罐瓷器,一轴轴发黄的字画发出阵阵潮气。商贩们都是些没落的满洲贵族,衣衫褴褛,整天叫卖着这些祖传古玩,赚了钱就去吸大烟,在陶醉中逃离现实世界。但是货多客稀,只有几个日本军官在此闲逛,贪婪地东望望、西看看,还不时用几句中文讨价还价。

  车到了街口,鸿儿就把车夫打发了,我们走了约有二百米,登上了一处残破的台阶,推开一扇门。大院内晾满了床单衣物和孩子的尿布,迷宫一般。一阵腥臊腐臭气扑鼻而来,我接连停下来吐了两次。

  好不容易走到尽头,只见几处简陋的民宅。每家外面都生着炉子晾着菜,一大群苍蝇到处乱飞。

  鸿儿高叫道:

  “皇甫大夫在吗?”

  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跑出门来,不屑地瞥了我们一眼。

  “往西走最靠里那一家!”

  皇甫医生的门上贴着:

  “四海闻名,妙手回春,专治梅毒淋病。”

  我们敲响了门。一个浓妆艳抹的女人走了出来,上上下下打量了我们一眼,扭着屁股,扬长而去。鸿儿拉我进了一间阴森的小屋。一个姑娘蜷缩在墙角,气息奄奄。一个男人抽着烟打量着我俩:

  “你们是哪院的?”

  我们躲着他的目光,不回答。中药的苦味和其他好些不知名的气息一齐朝我袭来。

  不知过了多久,终于轮到我进诊室了。皇甫医生头上稀稀落落地生着几根白发,背后拖的辫子像猪尾巴一样细。他坐在一张八仙桌后,身后是个破烂书架,他捻着胡子朝我问道:

  “哪家的姑娘?”

  鸿儿听懂了他的问话。

  “我们在家里接客。”

  “多大了?”

  “三十岁。”她说。

  “你怎么了?”

  “不是我,是她的经期迟了三个星期。”

  “噢,是这样。张开嘴,伸舌头。行,脱衣服吧。”

  “把衣服脱了。”他重复道。

  鸿儿扭过头去。我真鄙视我自己。强忍住眼泪,解开了扣子。

  他指给我一张床板,上面铺着脏床单。

  “躺到那边儿去。”

  “把两腿分开。”

  我真想一死了之。我捏紧了拳头,不让眼泪流出来。

  老头左手举着灯,凑了过来。他故意磨蹭,又看又摸。

  他站起来说:

  “好了,没有性病,穿上衣服吧。”

  他让我把右手放在桌上,伸出食指和中指给我号脉。他的黄指甲足有五厘米长,削得尖尖的。

  “脉息混乱,看得出有胎气。你有喜了!”

  我听见自己用微弱的声音问道:

  “您能肯定吗,大夫?”

  “那还有错!”他边说边把了把我的左脉。

  鸿儿从我身后站起来:

  “大夫,给她想个办法吧。”

  老头儿摇了摇头:

  “罪过,罪过。”

  鸿儿一声冷笑:

  “给我开个方子,我求您了。”她边说边把手腕上的玉镯扔到桌上。老头儿沉吟了一下,拿起了笔。

  鸿儿陪我回家。关上我的门,她小声说:

  “明天晚上下课后我抓药过来,一切都会过去的。”

  “你别麻烦了。我今天的奇耻大辱,只能一死,拿着这个玉镯吧。我不想花你的钱。我配不上。”

  她把玉镯放回我手里。

  “这些东西今后对我还有什么用处?你明天喝过药就没事了。一年之后,我却要嫁给一个陌生人,任他侮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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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雷雨过后,晴空万里。

  这个时节,卖茉莉花的小孩子满街叫喊,总会缠住行人不放。我实在受不了他们苦苦乞求,便买下了一串花编的手镯,心中不住想着中国少女的手腕。

  当我看她出现在千风广场时,眼前不禁又浮现出她诡异的身影,她一个人在暴风雨中行走。她去河边做什么?她在想什么?昨日,她脚上穿着拖鞋,像个疯子一样在城中游荡,今天,她把头发梳成油亮的大辫子,前额露了出来,又变成一位机敏冷峻的棋手。

  一夜之间,她身上也起了变化。她深色旗袍下的胸部丰满起来。她的身段窈窕有致,虽然目光冰冷、双眉紧锁,她温柔的双唇充满性感。她阴着脸,不安地摆弄着自己的辫梢。是青春的澎湃在折磨着她?

  她走了一子。

  “好棋!好棋!”一个男子在我们身旁击掌称叹。

  千风广场上人来人往,常会有人观弈,不时还点评几句。这家伙看上去不到二十岁,头发梳得油亮,身上一股香气,我冷冷地瞥了他一眼。

  我回了一手。

  那多嘴的家伙嚷道:

  “太臭了!应该走这儿!”

  他指着棋盘道。我看到他手生得纤细红润,还带着一只白玉戒指。

  他对中国少女说:

  “我是你表哥的朋友,从‘新京’来的。”

  她抬起头。几句话,她就被他拉到一边。

  风声把他俩的只言片语吹到我耳边。我仔细倾听,发现他们已经熟络起来,以“你”相称。中文原本抑扬顿挫,说起来有如音乐,这两个人,相亲相敬,好像在唱一首情歌,我气得掐碎了口袋中的茉莉花。

  自从在千风广场下棋以来,渐渐地忘记了我的日本身份。把自己当作本地的一员棋迷。此时此刻,我不得不承认中国人终究是别族异类。中日之间有着千年的历史的隔阂。一八八零年,我的祖父参加了明治维新,中国人却在一女人群下称臣。一六零零年,日本武士内战失败后,纷纷剖腹自尽,中国人任由满族登基称帝。十一世纪时,日本女人穿着拖地和服,剃去了眉毛,将牙齿涂成黑色,中国女子们梳着高髻,开始裹脚。中国男女无需开口便能明白对方的心意。他们继承了同样的文明,像磁石一样互相吸引。一个日本男人和一个中国女人怎么能够相爱呢?他们没有沟通的可能。

  围棋少女迟迟没有回来。她的身影隐于丛林之中,暗绿的裙子刚才看起来还有些悲凄忧郁,在树荫下变得如沐春风。莫非这就是我心目中的中国,我恨爱交加的对象。当我接近她时,她的贫困令我失望,当我离她远去,她的魅力却时刻萦绕我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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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陈大哥告诉我陆表兄现在在“新京”以教人下棋为生。

  “对了,他成亲了,”他小心翼翼地补充道。

  他一定以为我会伤心,可我一点没有难过。

  陈大哥生活在“新京”。他自称是表哥最好的朋友。据说是他把陆表兄引荐给“皇上”。听他的口气,他好像是“满洲国”叱咤风云的人物。

  我倒嫉妒起他的自满和无知来,他的父亲是朝中重臣,活得无忧无虑、悠然自得。一瞬间,想起过去,让人感叹不已。曾几何时,我和陆表兄也是这样,锦衣玉食,自以为是世界上最好的棋手。姐姐还未成亲。我俩都是处女。与表兄对弈时,她常端送茶点,给我们捣乱。那时的黄昏,彩霞满天,纯真的我不知道死亡与背叛。

  陈大哥当天就动身回“新京”了。他留给我一张洒满香水的名片,背后用钢笔写上陆表兄的新地址。他说他很快要回来和我好好较量一盘。

  我回身一望,桌旁空无一人,我的对手也没说再见就走了。我精疲力竭,也生不起气来。尘世间,芸芸众生都是匆匆过客。

  天边日影西斜,片片流云如一片片狂草,谁能为我解释苍天的咒语?

  我抓起一只黑子,它光滑的表面折射出落日的余晖。我由衷羡慕棋子的冰清玉洁,超凡脱俗。

  陆表兄用新恋情埋葬旧恋情,重新找回幸福,算他走运。对他而言,恋爱同对弈都是一场儿戏。男人们不是为情感而生存。他们天生就会出没情场风波,总能死里逃生。敏辉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他们生命中有比爱更重要的追求。

  刚上黄包车,车夫突然停住脚。

  路正中一个男子朝我深鞠一躬。是那个陌生人。他向我致歉,约我后天下午继续下棋。我朝他含糊地点了点头,命车夫快跑。

  我在心里默默地说:

  陌生人,我们各走各的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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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滚滚红尘中,我们却在地狱之巅,赏花不已。”

  只有美才能解救军人在世间的沉沦,至于花儿们,它们却总在嘲笑自己的崇拜者。它们不怕朝生暮死,只要昙花一现。

  最新传来的战报令全军人心大震。华北战区,我军破敌,一鼓作气,已攻入北平近郊。

  “千鸟”餐馆中,桌桌群情激奋。最好战的军官们嚷起了攻占北平的口号。谨慎些的则担心苏联红军的干涉,主张首先要巩固日本在满洲的统治。

  我今天没去找玉兰,晚饭也吃得很少,身上有说不出的轻快。我没参与他们热烈的讨论,帮几对战友拉架,也没成功。

  我们这一群人,喧嚣声久久不息,一直闹到营房。几名狂怒的中尉拉开衬衫,声称要是皇军敢同北平议和,他们就要切腹明志。

  我偷偷溜了出去。走在操场上,四面漆黑,深蓝的星空,如开花的原野,仿佛伸手就可触摸到。夜晚的幽香随着微风扑面而来。想到自己属于如此大公无私的一代人,为一项伟大的事业而奋斗,我不禁有些飘飘然起来。大日本的武士道精神曾为现代文明所扼杀,我们却使它在我们身上重生。在这动荡而热情的时代,明日的辉煌让我们急切,让我们痛苦。

  一阵如泣如诉的笛声打破了周围的宁静。我曾在中村上尉的房间中见到过一只长笛,莫非是他醉酒之后,忧郁地吹奏起来?

  笛声呜咽,越来越深沉,几不可闻。又突然慷慨高昂,直冲天际。

  风吹得我彻骨明爽,好似月光投射在黑暗的海面上。我今朝偷生于此,明日战死沙场。我的幸福可能转瞬即逝,可它却要远远胜过永恒的平安度日。

  竹笛不住长叹,有说不出的凄凉。操场尽头,树林哗哗作响,借着星光,我在一棵树干上发现一只正蜕皮的蝉。它的身上裂开一道长长的口子,身体扭动摇摆,慢慢往外蠕动。我等它脱壳之后,引它爬到我的手上,月光下,蝉儿软软的身子看起来好像是巧手匠人雕出的玉器。我禁不住摸了摸它腹部。我手刚一碰,它的肚子就变了形,由透明变为混浊,一股黑色的液体喷了出来,它的身体垮了下去。左翅膀肿起来,撑破了,化作点点泪珠。

  蝉儿的脆弱让我想起中国少女,想起了我们必须摧毁的中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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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把药给你拿来了,”鸿儿边说边从书包最里层拿出一把用布厚厚裹着的茶壶。她又道:“我还给你带来了棉花,听说要流好多血的。赶快都收好。汤药闻起来太呛了?我威胁看门婆说我要自杀,让她帮我把药煎了。临睡前把它一口气喝下,躺下等着吧。本来应该趁热喝下去,估计凉着喝也一样管用。我得先走了。不然你父母会起疑的。勇敢点吧,明天一早,你就解放了。”

  母亲晚饭前就走了。那边,姐姐已经卧床不起好多天了。今夜母亲陪她,明儿才回来。家里只剩我和父亲吃晚饭。同往常一样,他的声音平和温柔,让我感到说不出的安慰。我问他的译作进展如何。父亲精神大振,随口把几首诗背给我听。我才发现他已经两鬓斑白了。父母为什么会变老?为什么生命如一堵高墙任由时间一点点推倒?亲人爱友都将变为黄土,我无知狂傲,却从未珍惜与他们在一起的时光。

  父亲得意地征询我的意见。

  我心中烦闷,不由自主地说:

  “可我更喜欢中国古诗词--

  春花秋月何时了,

  往事知多少!

  或是--

  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

  父亲很不高兴,他说他不能接受我对西方文明的漠然与不屑,他认为正是这种文化上的自我中心主义摧垮了中国。

  这一句话正触动了我的伤口,我反驳道:

  “英国人残忍自私,他们向中国两次宣战,只为了把本国禁售的鸦片卖给我们,法国人骄傲无知,他们在圆明园烧杀抢掠,最后还放了一把火烧毁了我们的文化瑰宝。在‘满洲国’,自从日本人扶持小皇帝上台之后,所有报纸都鼓吹东北经济腾飞,社会进步。再过几年,全中国都会成为小日本的殖民地,到那时没有主权,没有尊严,中国人也算是走出了蒙昧,您也就会放心了。”

  我的话刺伤了父亲,他站起身来和我道了声晚安,回房去了。我慢吞吞地离开了饭厅。真后悔冒犯了父亲,让老人家伤心。他是地地道道的学者,终日与书本为友,又怎能指责他与西方殖民地沆瀣一气?

  我把房门死死地反锁上,拉紧窗帘。

  坐在床边,我呆呆地望着桌上的药壶。决心下定后,我用丝巾和手帕结成了一条绳子。

  窗下,一缕蚊香,缓缓腾空。

  死亡是如此简单。不过是一时之苦,转瞬间就能跨越这道门槛,迈入另一重世界。那里不再有伤痛,不再有忧愁,是永恒的平静。死亡,是雪与雪的摩擦,是冰川雪原的熊熊烈火,是最壮丽的燃烧!

  我把绳子系在梁上。绳套悬在我头顶,一动不动,犹如一株千年古树。

  我蹲在地上望着它,直到看得自己眼珠发疼。

  只要站起身来,思想就停止了。

  四周一片死寂。

  我站起身拽了拽,绳套很结实。

  我把头伸了进去。

  绳子勒在我脖子上,弄得我很不舒服。我向往无穷,渴望纵身跃入万丈深渊,一阵快感骇呆了我:我在这里也在那边,我是我而又不再是我!

  我已经死了吗?

  我把头从绳圈中缩了回来,又坐在床上。

  我脱下衣服,发现出了一身冷汗。我在脸盆中用浸湿的毛巾擦拭自己的身体。冰凉的水刺得我一阵寒战。我端起了药壶。汤药苦得要命,好几次我被迫停下,换口气继续喝。我在内裤上塞满棉花,解下绳套,收好手帕丝巾,手捂着肚子倒在了床上。

  在灯光下,闭上眼睛,等待着。

  自从敏辉死后,我怕在黑暗中见到他的黑魅,从此夜晚不再熄灯。睡梦中我在森林中漫步,阳光从页间射进来。一只怪兽出现在眼前。它一身金色的短毛,生着狮鬃。它身子挺拔修长优美。不知是犬是豹。我见它闯入了我的领地,不禁勃然大怒。我召来一头老虎,叫它将它赶走。突然间,受伤的怪兽变成了我自己。老虎抓开了我的肚子,用利齿撕咬着我的五脏六腑。

  我被自己的呻吟声惊醒了。一阵剧痛从我隆起的腹部延到大腿,一直传到脚跟。我艰难地爬起来,洗把脸,又拖着身子走到厨房,狂喝了十几瓢水解渴。

  刚躺下,一会儿工夫,我又醒了。恍惚间,从床上滚到地下,还连带着床单枕头。我紧紧抓住了桌角,却无论如何也抵挡不了腹中的阵阵绞痛。

  等到疼痛略缓,我俯身去看双腿间有没有流血。棉花上依旧色不染,我在这一片洁白之中看到了敏辉讥讽的微笑。又是一阵剧痛,我已感觉不到四肢的存在。一股热流传遍全身,让我不住地颤抖呻吟。

  一阵阵痉挛接踵而来,长夜苦短,真后悔刚才没有吊死自己。

  天色破晓。窗前唧唧喳喳的鸟儿正在宣告黎明的到来。院子里传来王妈扫地的声音。过不了多久,我就会被家人发现,就要面对父亲严厉的目光。这种奇耻大辱,还不如一死了之。

  我用尽最后的力气,勉强从地上爬起来。我双臂酸软,一片羽毛对我来说都有千斤之重,更何况被子枕头。

  我咬紧牙,慢慢地收拾了房间。

  朝阳从窗棂帘隙中徐徐涌入。我腰痛欲裂。无论站着还是躺着,都觉得有只铅球要从身上坠下。我坐在镜前,镜中的我面容苍白扭曲。我薄施了脂粉,还上了腮红。

  早餐时,脑子里一片空白,冷不防血却在这时流了出来。双腿间一股热流漫过,我急奔厕所。内裤上满是泛沫的黑血。我既不觉欢喜,也不觉悲哀。

  从今以后,世间还有什么能够打动我?

  到该上学时间了。我怕弄脏裙子,把所有能找到的东西--棉花、破布、手纸--统统塞进了卫生带。还穿了两条内裤,套上了姐姐的旧旗袍。我平日里顶讨厌这条裙子,嫌它蓝色太深,下摆太大。我把头发梳一条长辫,系了条手帕。

  我下了黄包车,蹒跚走进教学楼,一帮女生在我周围跑来跑去,清晨,年轻的少女们鼓噪得如同一群凌空飞来的麻雀,一个同学迎面而来。

  “哟,你今天怎么像个三十岁的老女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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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足足等了中国女孩一个小时。

  上军校时,我最爱执勤站岗。手中紧握着枪。整夜整晚地留神倾听四周的动静。下雨时,雨衣把我与外界隔离开来。我成了蜷缩在自己思想中的胎儿。每当天空飘起鹅毛大雪,旋转而下的雪花仿若千万个音节,在黑夜的宣纸上留下白色的墨迹。我一动不动,双眼圆睁,仿佛变成了一只鸟儿,一棵大树。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体,忘记了我来自何方,我成了恒古不变的大自然的一部分。

  中国少女终于出现了。她朝我含糊一笑,算是打了个招呼。我站起身来,鞠躬还礼。她也欠了欠身。她好像午睡得太久,双眼红肿,面孔扭曲,嘴角边现出两道深深的皱纹。辫子上滑下来的散发捋到耳后。她那朦胧又温存的眼神酷似给我整理和服时的母亲。

  她请我先开始。第二百手之后,白棋和黑棋交错相围,棋盘上局势错综复杂。我俩为弹丸之地争个不休。女孩子下子时棋音精细,如一根根针落到了地上。

  今日,她的思路敏捷得惊人。我后悔自己在上轮对局中紧张失措,下决心抵御一切外来影响。我花了半个小时,才回了一子。三分钟后,敌方的白棋就走完了。她狠辣的出手让我震惊,不由地抬眼朝她望过去。

  她本来在偷偷注视着我。见到我,她转移了目光,假装遥望我身后棋桌的棋手。我的心跳加速。我垂下眼帘,尽力集中精神。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我在棋盘上的黑白子之间又看到了她的面孔!

  我的黑子刚刚落下,白子就占领了东边的一处要点。她回棋从未如此之快。这一招又下得无可挑剔。我又抬起了头,发现她也正朝我这边望过来,不由地脸上一阵发烧。为了掩饰自己的局促,我装出一副潜心思考的样子。

  她还在那里盯着我看。我自觉前额滚烫,突然,她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能帮我个忙吗?”

  我的心一阵狂跳。

  “....好的。”

  她沉默了一小会,小声说:

  “我只信任您一人。”

  “我能帮您什么忙呢?”

  “跟我来,一会儿再解释。”

  我帮她记下棋盘上的局形,收拾好棋子。

  她把棋匣放回书包。

  女孩走在前面,我紧随其后,她碎步急行,几绺乱发在空中飘舞。

  我的心一阵发紧,被一阵奇异的痛苦所侵噬。她要带我到哪儿去呢?她娇小的身影分树而过。城中的大街小巷组成了一座无边的迷宫。我早已迷失了方向。

  她偶尔会回头对我一笑。目光中的冷峻早已消失不见。她举手叫了辆黄包车,让我上来坐在她旁边。

  “请拉我们去七韵山!”

  阳光透过车棚射了进来,给她的脸上笼上了一层金色的面纱。光明中,可见车顶飘下浮尘,悠悠地落到了她的睫毛上。我拘谨地坐长车椅的另一头,尽量与她保持距离。这一切都是徒劳。车转弯时,我们双臂相处。我感觉自己像是被她冰冻的肌肤咬了一口,身上不由得发痒。她装作毫不在意。她的颈间散发出少女特有的香气,好似绿茶与香皂混合的味道。黄包车轮轧过一块石头,我俩的大腿又碰到了一起。

  兴奋和羞耻一同折磨着我。

  我无法抑制想拥抱她的冲动!我怎能揽过她的肩膀,让她的头靠在我的胸口?又怎能轻轻地、卑微地触碰她的手指或辫梢。我偷偷瞥了她几眼,随时准备像飞蛾扑火般不顾一切地扑过去。中国女孩却是面无表情,双眉紧锁,一味凝视车夫的背影。

  我尽力把手放在膝盖上,规矩地夹紧双腿。

  黄包车停了下来,我俩先后下车。我抬起头,沿着丛林草木向山顶望去。日光熙攘中,我隐约看见一座古庙,如剪纸一样细腻。

  面前是一条崎岖的土路,在野花杂草参天古木中蜿蜒而上,隐没于绿荫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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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课堂上,鸿儿从背后传给我一张纸条:

  “你怎么样?”

  我撕下一张纸,答道:“!”

  片刻功夫,她又递过来一张。她写字时用力过猛,落笔之处,纸都被刺破了。

  “今天早上,我爸爸来了。他说学期末就要把我带走。我该怎么办!”

  我们这周就停课放假了,一想到鸿儿要嫁给某镇长的儿子,我不禁悲痛欲绝。情急之下,腹中又是一阵绞痛。下课铃一响,向老师行过礼,我就抱起装满卫生棉的书包,冲进了厕所。

  鸿儿追踪过来,在门口等我。她颤抖得说不出话来。我好不容易把她拉到无人的地方,她一下子抽泣起来。我肚子疼得要命。鸿儿扑进了我的怀里,我没法弯下腰,只得拥紧了她。我的汗水和她的泪水融为一体。

  她父亲中午接她吃饭,鸿儿苦苦求我和她同去,让我替她谈判。

  她父亲身上穿这短跑,胸前挂着金表,一副乡土绅的样子。他领我们进来了一家豪华的饭庄。刚坐下,他就念叨着学费贵,他辛苦赚来的钱都浪费
了。

  他一拳砸在饭桌上:“总算熬到这一天了。快,咱们收拾行李,不再受城里人的骗。”

  他的满嘴金牙看得我一阵恶心,鸿儿的脸色像纸一样白,怯生生地不敢开口。

  我的小腹一阵阵痉挛,碗筷的响动和人们的嘈杂声我听来却是震耳欲聋。筷子从我手中滑了下来,我弯腰去捡。鸿儿俯在我耳边说:

  “快点儿,快说话呀。”

  我该说些什么呢?从哪儿说起呢?我的朋友把她的全部幸福都寄托在我身上了。

  我一口气喝下三杯茶,强打精神跟这个老地主解释说他女儿得完成学业,获取文凭。他的唾沫星子喷了我一脸:

  “一张文凭能值几个钱?我大字不识一个,照样过得挺好!我在这个拖油瓶身上可没少花钱,现在,到她报答我的时候了!小姐,你还是管好你自己吧。你长得还算不丑,你父母还不赶紧给你找户好人家,就人老珠黄了。”

  我起身离席而去。听见老头在我身后大发雷霆。

  “这就是你最好的朋友?你要敢再见她我就把你的眼珠子挖出来。别哭鼻子了,吃吧。吃晚饭我带你买裙子去。等着瞧吧,你的嫁妆一定是全乡最丰厚的。”

  我在街上叫了辆黄包车。

  从中午起,血渐渐流得少了。我只觉得浑身精疲力竭,真想好好睡上一觉。母亲现在在家,要是回去,怎样才能躲过她尖锐的目光?

  我在黄包车上打着盹儿,车夫拉了好久,我才想起还有局围棋要下。到家门口,我躲在车里,让车夫朝女仆要了棋盒。

  我的对手,如铜像一般僵直,早在千风广场上等着我了。

  我们这局进入了决战阶段。我在棋盘上找回了自己的精力和尊严。可天气偏偏要与我作对。我的对手陷入了沉思,阳光刺得我几欲昏倒。我闭上了眼睛。恍然间脚下是一片林中空地。我倒在草丛一头睡着了。

  一声清脆的棋声惊醒了我。我的对手刚刚走了一子。我俩的目光碰到了一起。

  “能帮我个忙吗?”我脑中刚闪过这个念头,话就不自觉地脱口而出。

  我站起身来,浑身发烧、腹中绞痛,我要远离那些棋手,远离围棋,远离我的城市。

  我跳上了黄包车。我的对手坐在我旁边。他肌肉发达,肩膀比敏辉还要宽。车座变得窄小了。

  黄包车颠簸不停,我突然觉得自己是要出门远游,也许这次我不再回家。在恍惚中,我已不是自己。女友们说得对,我永远是个异乡人。

  黄包车停在山脚下,我朝山上走去。他默默地跟在我身后。微风吹来阵阵野花的幽香。我走出了一身汗,烧也好像退了。在我身后,他背着手慢慢地走,偶尔一抬头,随即又垂下了眼帘。

  他是谁呢?他从哪儿来?有必要问这些问题吗?他是那么的熟悉,又是那么的陌生。人生如梦,他只不过是一过路人。有了答案,我们的相识也许从此失去了意义。

  我们沿途路而上,路的南头,我曾坐在一块雕成莲花状的大理石上,面对着敏辉,等待着我的初吻。

  我绕过一座残破的画亭,走入了一片松林,耳边传来一阵虫鸣。风停滞不前了,树林中的阳光飘曳不止。一片林中空地出现在眼前。

  这座山是我初恋的坟墓。

  我头枕着书包,躺到地上。草儿被我压倒身下,弄得我胳膊痒痒的。

  我要在坟头上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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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在林中空地站定,朝我鞠了一躬:

  “请您看着我,要是我睡着了,请不要叫醒我。”

  她头枕着书包,躺在树下草丛间。

  我大吃一惊,不知如何是好。我明白一切又什么都不懂。为什么她约我到这荒山野岭与她作伴。她深知棋盘上的尔虞我诈。对弈时能计算十步之后的陷阱险境。为什么今日如此轻率地坠入情网,甘愿做我的囚徒。

  我抬手摸衣下的手枪。莫非她发现了我的真实身份?莫非这是个圈套?周围又高又深的草木让人疑心不已。我侧耳倾听,四周一片寂静,只有鸟儿婉转啼叫,蝉儿单调的嘶鸣,一股清泉潺潺而流。

  我走近中国女孩。她紧闭双眼,双腿微屈,向左侧卧而眠。一只蜜蜂把她脸上的绒毛错认成了花蕊,我用扇子把它赶走,她一动不动。我俯下身。她的胸脯随着呼吸有节律地起伏,女孩子睡着了。

  我在树荫下盘腿而坐。熟睡的她让我爱怜。我决心等她醒来。不知不觉中,我眼皮发沉。单调的虫鸣听得我昏昏欲睡。我闭上了眼睛。

  这段故事是怎样开始的?我住在日本,她生在满洲。一个飘雪的清晨,我们的船直驶中国内地。甲板上望得见海上浪花滚滚,薄雾笼罩。那时,中国还是一个抽象的概念。突然间,团团灰雾中闪现出森林,铁路,江河,城市。曲折离奇的命运之路把我引到了千风广场,围棋少女在那里等待着我。

  我已经记不起童年初次对弈的情景。小时候,最爱向成人挑战。输了,就缠着再下一盘。我最初的几招难免被人嘲笑。那时,我没有未来和过去的观念。是围棋教会我识别过去、现在和将来,在时空中上下徘徊。

  十几年来,不知不觉中,上百万触摸过的黑白棋子竟搭成了通往中国的桥梁。

  我睁开了眼睛。天空中积云在空地中投下奇异的阴影,原先匿迹于强光下的花草树木渐渐显出形状,好像刚被雕刻出来。风儿拂过树梢,枝叶簌簌,中国女孩在这一如琵琶、古筝、笛子一样和谐优美的协奏曲中沉沉睡去。她的长裙盖住了脚踝。落叶落到她身上,把她揉皱的蓝紫色裙子变成了千缝百褶的盛世华衣。她会不会起身翩翩起舞,飘飘欲仙?

  阳光从云中传了出来,给她脸覆上一个神秘的金面具,她略一呻吟,翻了个身,左侧的脸颊上压出了道道草痕。我轻轻打开折扇,给她遮挡阳光。她终于展开了紧缩的双眉,嘴角露出一丝的微笑。

  缓缓地移动右臂,折扇的影子便抚摸着她的身体。一阵难以抑制的快感占据了我的心。我猛一下合上了扇子。怎能将她的羞涩判断为冷漠?我居然以为自己从未吸引她的注意力。女孩子将深情隐藏在心中,这种深沉使她变成女人。今天,她以惊人的勇气向我主动献身。与她相比我实在是个懦夫,刚才还居然怀疑这是个陷阱,为了保命不敢过来。

  但是,中日战争很快就要升级了。我马上就会抛弃她奔赴战场。又怎能心安理得地占有她的处女之身?

  军人只能战死疆场,军人不配爱情。

  我为了保持冷静,闭上了眼睛,脑中勾勒出另一幅画面,以此忘记阳光灿烂的林中空地:茫茫原野上,冰冻的大地上几处战壕,里面是一具具腐烂的尸体。

  什么东西撞到了我的腿上。中国女孩的身子蜷缩起来,面部浮现出一种痛苦的表情。她是不是冷了?这孩子在家中受宠惯了,睡在地上这么久会着凉的。我轻轻地摇了摇她,她只是翻过身,继续沉浸在噩梦之中。不由自己,我握住她的双手。她终于平静下来。

  我在她紧闭的双眼中看到一种幸福的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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