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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0节



  “把棋谱摆好后一看,我不禁愕然。…… 这是棋圣秀策少年时代下过的棋,我让大家都过来看。毫无疑问,他们俩人的棋谱非常地相似。为了棋道,我决心要促成这位少年前来日本,使他成为名留史册的棋士。”

  山崎之所以给濑越写信是因为他相信濑越的棋力和人品。虽然在棋力上,当时的名人本因坊秀哉要比濑越强,但是本因坊秀哉在中国的名声却不太好。1919年,秀哉访华,在与中国棋手进行比赛时,他坚持采用日本的规则。与此相反,濑越来中国时,却能入乡随俗,遵从中国的规则。两种规则稍有一些出入,它们之间的不同之处在于,日本是以棋子围空后的目数来判定胜负,而中国则以棋盘上已经成活的棋子数目来决定胜负。

  对于濑越的回信,山崎非常满意,并确信吴清源任何时候去日本都不会成问题。

  可是,一旦他真的去了日本,日本人又会如何对待这位中国天才呢?他能不能溶入到日本社会中去呢?让吴清源一个人去日本又放心不下,而家人要一同前往,所需生活费又该如何解决?…… 考虑到可能出现的这样或那样的问题,吴家人是怎么也下不了去日本的决心。与此同时,来自吴家亲友们的反对声也不绝于耳。山崎为此很烦恼,甚至夜不能寐。

  不管怎样,山崎决定先让吴清源开始学习日语。经营古玩生意的商人山崎在苏州胡同有自己的宅邸,夫人叫澄子,据说曾经是京都的一名艺妓。吴清源开始出入山崎的家,在澄子的指导下学习日语。
 
  这时,濑越宪作也行动起来了。

  他首先找犬养毅商量此事。犬养毅是在1890年的第一次总选举中当选以来一直活跃在政治舞台上的一位大人物。作为革新俱乐部事实上的党首,他历任山本权兵卫内阁和加藤高明内阁的邮政大臣。1925年,他一度离开政界。他与中国的关系渊源深厚,曾经保护过孙中山,并全力支持孙中山的辛亥革命。当然,犬养毅还有一个兴趣爱好,就是下围棋。现在的JR信浓町站附近有上智大学的学生宿舍,那儿曾经是犬养毅的私人住宅。

  濑越就是去那里找犬养毅的。岩佐銈七段住在犬养家附近,犬养经常找他学围棋。所以,濑越就请岩佐一同去求见犬养毅。我们通过濑越的回忆录《围棋一路》,来看看他们当时的情形。

  两人到了犬养家,濑越当即说起了中国有一个围棋天才少年,并强调天才少年的实力绝无虚假。

  “一旦错失良机,就太可惜了,因为以后让他来,没有任何意义。所以我想尽快安排他来日本学习。”

  濑越就是这样对犬养说的。而另一方面,吴家却对去日本一事仍然顾虑重重,难下决断。

  “只要他来日本学习围棋,日后一定能成为名人。可是,对方的家里好像还不太相信我们,所以到现在也没有下定决心。正因如此,我想烦劳您给芳泽谦吉先生写封信,请芳泽先生去劝说他们。毕竟公使的劝导要比我们管用,多少能打动他们吧。……”

  芳泽是犬养的女婿,是当时日本驻中国的公使。听了濑越的话,犬养毅沉思了片刻,说道:

  “我想说的是,如果真把这么出色的少年接到日本来,以后你们不就要成为他的手下败将了吗?”

  这句话的潜台词可以理解为“如果名人之位被这个中国少年夺走了该怎么办”。对此,濑越的回答是:“这正是我的愿望所在。为了围棋,也为了促进日中和睦,我愿意这样。”

  “如果他不能打败我们,那我们也就不值得把他叫到日本来了。如果他能战胜我们,这就足够了。”濑越认真地说。

  “你们的这种想法很有意思。好吧,信我来写,但是谁来照顾他的生活呢?”

  “……”

  对于犬养毅提出的问题,濑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因为他还没有想过由谁来提供吴清源在日本的生活费。突然,濑越灵机一动有了主意。他说:“我去找日本棋院副总裁大仓先生谈谈。”他所说的大仓是男爵大仓喜七郎。他是大仓财团创始人大仓喜八郎的长子,时任日本棋院的副总裁。大仓喜八郎出资建起的大仓饭店现在仍在。当时的棋院总裁是内大臣、伯爵牧野神显。

  “好吧,如果大仓同意的话,我就替你们写信。”

  犬养痛快地答应了。

  “这会可是来真格的了。”濑越略微感到一丝不安,但内心里还是鼓励自己,“这也是为了棋道。”于是,他拿着吴清源的棋谱,去了大仓喜七郎的家。

  濑越和大仓之间进行了这样的一段对话。

  濑越首先向大仓介绍说:“中国出了一个围棋天才少年,我非常佩服他。我想请这位少年来日本进行正规学习,已经拜托犬养先生给芳泽先生写信了。只是对方家里不放心孩子一个人来,他们提出家人一起来。所以我想请您帮助,提供给这一家人最低限度的生活保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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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节



  说着,濑越拿出了棋谱。他希望大仓能了解少年是多么的优秀。可是他刚要打开棋谱,大仓却开口说道:

  “你给我看棋谱,我也不懂呀。”他笑了,

  “不过既然你这么说,那么这个少年肯定差不了。行,我来资助他们。两年之内,每月二百日圆怎么吗?”
 
  收到犬养的来信后,驻中国公使芳泽谦吉马上着手办理吴清源赴日本的具体事宜。而中国方面,则由北京政府的官员、汉学家扬子安作为吴清源的监护人出面办理相关事宜。

  一开始,吴清源方面希望请濑越宪作做他的导师,但是濑越来信说:“我没有能力担当此任,有其他更合适的人。”当时只有一名九段棋士,他就是名人本因坊秀哉。山崎特地到天津拜访了当时生活在天津英租界内的段祺瑞。段祺瑞很了解濑越,他也认为濑越“水平高,人品也好,这个导师非濑越先生莫属”。最后,濑越总算接受了这个请求。在请濑越当导师的这件事情上,濑越多次给山崎去信表示自己不能胜任,弄得到后来山崎都有些心灰意冷了。他给濑越去信说:“看来,吴清源去日本之事只能搁浅了。”截止到1928年10月吴清源动身前往日本为止,山崎和濑越之间为了这件事情至少通了共有50封信之多。

  濑越在日本棋院机关杂志《棋道》上,发表了《中国围棋界的现状——令人称奇的天才少年登场》一文,向日本读者介绍吴清源,其中还刊登了吴清源的来信《后生吴泉敬奉书》。

  就是在这一时期,吴清源与京剧名角梅兰芳相识了。吴清源的远房亲戚中,有资本家李律阁和李择一兄弟俩,他们曾经向段祺瑞等亲日派捐赠过巨额银两。李律阁在跟奉天军阀张作霖打麻将时,故意输给他相当于50万日圆的赌资,从而低价购得了位于北京郊外面积庞大的南苑。

  这兄弟俩经常把梅兰芳请到自己家里来,因为李择一负责写梅兰芳主演的京剧剧本。有一次,他们叫来吴清源,把他介绍给了梅兰芳。

  “去了日本好好学习,早日成材。”

  梅兰芳这样鼓励吴清源。30年过后的1956年,俩人在东京重逢。

  1928年9月,濑越的弟子、四段棋士桥本宇太郎游历了满洲后来到北京。本来中国方面是邀请濑越来北京的,但他以身体不适为由谢绝了邀请,而派自己的弟子桥本前来。为了正式收下吴清源这个弟子,他安排了一局所谓的试验棋,以判断他的棋力和人品。

  9月4日,在监护人杨子安的家里,进行了这场比赛。吴清源执黑先下,下到第六十六手时封盘。第二天到山崎有民家继续这场比赛。在第二百六十四手上结束比赛,吴清源赢六目胜出。两人在两天内下了一局棋,总共用去了九个半小时。

  9月8日,在北京围棋会上,他们共下了三百零四手,这次吴清源以四目获胜。

  吴清源每下一手棋,桥本都要嘟哝一句“佩服,佩服”。连输两局后,他对山崎说:

  “吴清源已经没有必要跟任何人学了,以后该学的应该是其他东西了吧。”

  桥本拿着这些棋谱回国后,向濑越作了汇报。至此,吴清源留学日本的事情得以落实。

  实际上,濑越派弟子桥本去北京是另有想法的。

  他担心被人留下话柄,让人家说自己“七段的师傅(濑越)输惨了”。由于当时吴清源还没有段位,所以七段的濑越要和他比赛,必须让三颗子,但是濑越没有信心让三子取胜。一旦七段的师傅输给了才满14岁的弟子,那么吴清源留学日本的意义不就要打上问号了吗?他很害怕挫伤吴清源的决心。濑越回顾那时的情形,他说:

  “我收到北京方面的邀请。…… 我想到我那时是七段,吴清源什么段位也没有。这样,我与吴清源对局必定要让三子。让三子,我无论如何没有获胜的希望。…… 因此,我想我不能贸然前往,于是我就以健康为理由谢绝了邀请。正好我的弟子桥本宇太郎这时要去满洲,于是就让他替我去了趟北京。坦白地说,我是有惧怕吴清源的心情。”

  1928年10月18日,吴清源与母亲张舒文和大哥吴浣三人在天津塘沽港坐上了前往日本的船。

  之前,母亲张舒文对于去日本一事一直很苦恼,翻来覆去地思考着一个问题,就是在语言不通的异国他乡该怎么生活。而且周围的人也劝她,去了日本很有可能会受到迫害。现在,虽然终于下定了决心,心里却依然忐忑不安,晚上一夜无眠。

  因为在这一年里,日中之间发生了两起严重的事件——济南事件和张作霖被炸事件。

  1928年4月,已经就任国民革命军总司令的蒋介石再次进行北伐。为了实现中国统一的目标,北伐军于两年前离开广东,出兵武汉三镇、南昌和上海,并且已经进入了南京。如果再把坐镇北京的张作霖等北方军阀打下去,那么就可以实现全国统一的目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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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节



  但是,企图阻止北伐的日本田中义一内阁在1928年的4月,以保护侨民的名目,向山东省派驻了熊本的第六师团。前一年已经向山东派兵,这一次就是第二次出兵了。在省府济南,日军单方面发动进攻,打死的老百姓人数达二千人之多。

  另一方面,蒋介石下令国民革命军撤出济南,从济南迂回,继续进行北伐。北伐军接近北京时,当时在北京的张作霖坐上专列,向满洲的奉天逃去。6月4日一早,这趟专列在奉天附近发生爆炸,张作霖当场被炸死。这次事件是关东军高级参谋河本大作的“杰作”。

  事件发生的当天,吴家门卫就在嚷嚷,说:

  “张作霖被炸是日本人干的。”

  吴清源正逢日中关系日趋紧张的时候东渡日本的。

  不久,日本又在中国挑起事端,九·一八事变(即“九 · 一八事变”——译者注)爆发。之后发生的卢沟桥事变更是导致了一场旷日持久的抗日战争。济南事件和张作霖被害事件就是不详的预兆。

  吴家的亲戚中,有人担心吴清源去了日本会不会遭暗杀。仅仅这一个担心,就让母亲张舒文对于去日本之事犹豫再三。

  但是吴家的生活此时仍然看不到一丝好转的迹象也是事实。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去日本无疑是一条出路。虽然现在看不出前面会是什么情况,却也有可能前途一片光明。

  下定了去日本的决心后,母亲张舒文戒掉了吸食鸦片的毛病,并把家里仅有的一点点家俱也处理了。然后,在天津塘沽港登上了前往日本的“长安丸”。

  离开渤海,横跨黄海,船向着门司港开去。14岁的天才少年,在这样一个火药味极浓的、苦难的岁月里,通过围棋担负起了日中关系和睦的微弱的希望。

  波浪一起一伏。船上,吴清源想起了母亲做扶箕时得到的预言:

  “山穷水尽疑无路,风送帆来又一天”

  到国外开辟出一片新的天地,不就是指前往日本这块新天地的自己吗?神灵是在引导自己走向新的人生。吴清源没有感到一丝一毫的不安,他觉得新的风似乎要把自己送往幸福的彼岸。一波又一波的波浪涛带走的是心中的不安,在大海的东方彼岸他看到了希望。

  这时候,福州的半野轩,吴继籛得知了侄子东渡日本的消息。

  1914年,吴继籛去上海的时候出了交通事故,有轨电车把他的右腿压断,从此落下了严重的残疾。对于此时的他来说,最大的喜讯就来自吴清源。

  “在不远的将来,这个家里会出一个非比寻常的天才。”

  吴继籛情不自禁地想起了算命先生曾经说过的这一预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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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烈日炎炎


第23节



  天津上空总是笼罩着一层薄薄的雾。

  2003年10月上旬,我在天津作了短暂的停留。在我逗留期间,天空没有一天是放晴的。陪同我前来的北京翻译对我说:“是雾气。”走在大街上,你会发现许多行人都戴着口罩,而马路两侧的树叶也灰蒙蒙的,满是尘土。漂浮在大气中的微小颗粒覆盖了整座城市。即使在阳光本应该普照大地的时分,太阳也显得萎靡不振,看上去朦朦胧胧的,似乎比正常时分的太阳大了一圈,微弱的阳光懒懒散散地洒在地面上。

  坐车沿着宽阔的鞍山西路向前行驶,在天津大学附近的一个街区,我们看到了一扇铁门。从这扇门进去,就是府湖里居民小区。我此行来中国的目的就是拜访吴炎。这是一栋钢筋混凝土结构的旧式建筑,有六层楼高,没有电梯。吴炎的家在这栋楼的二层。年已91岁高龄的这位老人,每天扶着生了锈的铁制栏杆,上下楼梯。 

  妻子已经去世了,老人独自一人住在这里。吴炎说:“保姆每天都来,所以生活上没有什么不方便的。”

  一年前,我去北京时,住在钓鱼台大酒店,采访了同住在这家饭店里的吴炎。我要记录下的发生在吴炎身上的故事都是基于对吴炎的若干次采访,以及吴炎送给我的他的著作《吴清源与我》一书。

  我很想从他这里了解有关吴清源来日本一事。在日中关系日趋紧张,接着爆发了战事,并逐渐演变成战争泥潭的那个年代里,吴炎参加了抗日战争,而他的家人却去了日本。不仅母亲张舒文和哥哥吴浣陪同弟弟吴清源去了日本,就连三个妹妹后来也相继离开了中国,全家只剩下吴炎一个人留了下来。

  吴炎究竟是如何看待一家人东渡日本的呢?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留在中国,而没有一起去日本呢?我很想知道答案。

  “我把日本看成是中国最大的敌人。”吴炎说。

  “当我得知弟弟要去日本时,心情非常复杂。对于曾经关照过弟弟的段祺瑞,我也没有什么好印象。1926年发生了“三? 一八”事件。这是为抗议日本侵犯中国主权而在北京举行的一次大规模游行示威活动。段祺瑞却下令炮打游行队伍,导致47人因此丧命。北京女子师范大学的鲁迅的学生也在那次游行中惨遭杀害,事后,鲁迅痛骂了段祺瑞。”

  吴清源去日本的那一年,吴炎还是一个年仅16岁的少年。后来从一个中学生成长为一名大学生,毕业后又加入了中国共产党。我想他的反日情结很可能是后来随着年龄的增长,而一天天地变得强烈起来的。

  “当然,我不去日本还有其他原因,那就是为了上学。我非常渴望能上学读书,可是因为家境贫寒,我想如果我一起去了日本,在那里上学,无疑会增加家里的负担,所以我决定留在中国继续求学,即使自生自灭也没有关系。”

  吴炎淡淡的表情始终如一。然而,他的一生却并非像他的话语所表现出的那么平淡,虽说不上轰轰烈烈,却也波澜起伏。在他的一生中,他经历了抗日战争、解放战争、新中国的诞生,又赶上了文化大革命,……。与吴清源和吴浣相比,或许他的人生之路更加曲折。

  1928年10月,搭载着亲人的“长安丸”驶离塘沽港后,吴炎开始了与家人截然不同的生活。他所经历的那段历史与生活在日本的吴清源他们眼中看到的日中关系史也是完全不同的。

 
  西城西斜街的北口有一座宅院。

  大舅是这座宅院的主人。他是母亲张舒文的大哥,叫张孝谦,曾经在英国留学两年,可他的英语却并不怎么好。回国后,依仗外祖父张元奇的关系,张孝谦进了当时北京政府的工商部,却不知什么时候又丢了这份工作。

  那时候,张元奇已经去世。生前,他与正房夫人生有两个儿子和五个女儿,还与侧房妻子生了六、七个孩子。张元奇死后,兄弟间发生了激烈的遗产争夺战。争夺的结果是侧房妻子所生的儿子张孝谦得到了北京的这座住宅。

  宅子很大,共有三道门。第一道门里面是空地和车房。第二道门是真正的大门,有门洞,左右两边是门房和佣人的住房。进第三道门后是一个三合院,正面有五个房间,东西厢各有三个房间。

  清朝重臣张元奇晚年时,家里仍有很多客人来访,可谓门庭若市。但是大舅张孝谦成了这里的主人以后,家里几乎就没有客人登门来访了。大舅解雇了大多数佣人,只留下一个看门的和一个打杂的,女佣人也只留下一个做饭的和一个洗衣服的。昔日热闹的大宅院此时显得格外地没落和凄凉。

  在这座冷冷清清的宅子里,张孝谦终日靠吸食鸦片打发时光。他有三个儿子和一个女儿。大儿子离家到日本留学去了;二儿子闲居在家;三儿子有病,在家休养;女儿则去了一个私立大学读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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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节



  吴炎被安排住在门房对面的客房里。在这个家里,吴炎的饮食起居是有了基本保证,但是除此之外,却没有人会主动关心他,过问他过得怎么样。

  吴炎想起了已经坐船离开塘沽港的亲人们。

  1928年10月18日,母亲张舒文、大哥吴浣和弟弟吴清源在山崎有民的陪同下,坐上了大
阪商船“长安丸”号。日本驻中国公使芳泽谦吉也同船回国。吴清源东渡日本的具体事宜,就是这个芳泽在接到岳父犬养毅的来信后积极办理的。

  在港口,作为监护人的杨子安不断地勉励即将登船前往异国他乡的吴清源,他说:

  “你是代表中国去日本学习的。在那里一定要努力学习,为中国人争光。”

  他还轻声嘱咐吴清源,说:“过两年,一定要回到中国来。”

  前去送别的吴炎,也给了吴清源临别赠言。

  吴清源去了日本以后,是完全有可能成为一名职业棋手的。尽管此时吴清源对自己的前途仍充满担忧,但至少他找到了自己应该走的路。与他相比,自己又怎么样呢?吴炎觉得自己就像一叶浮萍,不知会漂向哪里。

  “我多像随风飘流在大海中的一叶孤舟啊。”

  他这样想道。

  家人去日本前的一个月,吴炎考取了位于北京西城的宏达中学的特班,他立志要做好学问。但是一个年仅16岁的少年,从此要独自一个人生活,还是有许多令他惶恐不安的事情。

  北京的夜晚是可怕的。

  吴炎的房间里只有母亲临行时留下来的一个书桌、一把椅子和一张木床。屋子里虽然安有一盏电灯,但是度数不高,光线很暗淡。一扇玻璃窗没有窗帘,晚上向外望去,一片漆黑。

  凝神远眺,倒是可以看到远处隐隐约约的、米粒般的亮光。而这亮光无疑更增添了黑夜的恐怖,很自然地会让人联想到黑暗中隐藏着什么。

  他害怕有鬼。小的时候,经常听祖母讲鬼怪的故事。所以一到晚上他就把房间的门闩插好,睡觉的时候头蒙在被子里。即便如此,那种莫名的恐惧还是从被子外面与寒冷一起时时向他袭来。

  他想到了传闻中的发生在花园里的事情。据说,外祖父买这座宅子前,有一个女人曾经跳进花园里的井里自杀了。吴炎刚搬进来的时候,表姐还告诉他,说是有一天,一个洋车夫进来要车钱,他说这家的人坐了他的洋车,进门以后一直没有出去付给他车钱。可是家里根本没有人坐过车,于是那位车夫就进来找人。到了这口井所在的花园,看见花园小庙里的一座泥像,车夫说他要找的就是那样打扮的人。

  自从表姐那里听到这番传闻后,一连数日,吴炎的脑海里总是出现鬼和井的事,当然鬼怪从来也没有真正出现过。

  有一件事情可真把他吓着了。一天晚上,吴炎已经入睡,迷迷糊糊中被一阵敲窗声惊醒,吴炎吓得把头深深钻进了被窝,不敢出声。

  敲窗的声音还在继续。…… 过了一会儿,听到有人叫:

  “吴炎!吴炎!”

  好像是大舅的声音。

  “你怎么回事儿!整夜不关灯。你知不知道一个月要用多少电费吗!”

  严厉的喝斥声就像鞭子抽打在吴炎的身上。大舅每天睡得很晚,常常半夜三更在院子里转来转去的,仿佛要刺探吴炎在干些什么。

  冬天一到,寒气逼人。

  这一年的10月底,下了一场大雪。大舅给吴炎送来一个小煤炉。吴炎还是第一次自己动手生煤炉,起先总是点不着,四、五次以后就知道什么时候加煤才容易点着煤炉了。

  一个星期天的早晨,外面又下起了大雪。冷得实在受不了,吴炎就生了炉子。炉子生着后,吴炎躺在床上休息。一会儿工夫,他感觉身上越来越冷,头也昏昏沉沉的,勉强睁开眼睛,看见了炉子里发出来的兰色的火光。吴炎猛然意识到:“自己是不是煤气中毒了!……”

  他打了一个机灵,头脑一下子清醒了许多,赶紧挣扎着从床上爬起来,摇摇晃晃地出了屋子。刚走出屋子,吴炎一头栽倒在地上。他救了自己。

  尽管是借住在亲舅舅的家里,但毕竟不是自己的家。吴炎深深地体会到了寄人篱下的滋味。

  每天三顿饭要到内院正房饭厅里和其他舅舅们一起吃,一桌七、八个人,饭菜不多,也没有味道。

  吴炎有一件棉袍,却没有棉裤。他只穿一条卡叽布裤,里面套一条绒裤。袜子永远没有后跟,因为他自己不会补,也没有人替他补。

  没有人来照顾自己,吴炎无奈地感觉自己恐怕会自生自灭。

  “我上的是宏达中学的特班。宏达中学是一所私立中学,位于西城大木仓。这里的特班不必经过考试就可以入学。因为我没有上过小学和中学,没有文凭,所以只能上这个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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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节



  吴炎说起了借住在大舅家时候的情形。

  “上特班只需一年时间就可以毕业,这个条件很吸引我。当时正规中学是四年学制,而特班只要一年就可以发给正式毕业文凭。拿这个文凭可以报考高中或大学预科。当然,学费稍微贵些,一学期要四、五十元。”

  一年之内要学完全部的课程,包括代数、几何、物理、化学、生理、历史、地理、国文和英文。这些课程对吴炎来说几乎都是新的,从来没有接触过。要在短短的一年时间里真正掌握这些课程可以说是没有可能的,所以,吴炎决定先弄懂各门功课的基本原理。

  在中国,一学年的结束时间是在夏天,随后是放暑假。暑假过后就是新学年的开始。

  1929年的秋天,吴炎心情非常好,因为他考取了师范大学附属高中。这所学校校舍整齐,运动场也很大,还有实验室和图书馆,教员都是师范大学的老师。想到自己要在这所学校里度过三年的时光,他不禁浑身充满了力量,决心在这里好好地学习知识。

  不料,这一年的冬天,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情。

  吴炎吐血了!因为他父亲吴毅是死于肺结核的,那么很有可能吴炎是在不知不觉中感染上了结核病。

  吴炎去了位于阜城门大街的中央医院,医生的诊断结果正是“肺病”。医生叮嘱吴炎:“要好好休息,加强营养。”

  “……”

  吴炎感到心灰意懒,他根本听不进去医生的话。想到自己每天连肚子都填不饱,又谈什么加强营养之类的奢侈要求呢。他感到命运对自己实在太不公平了。

  他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自己得了肺病的事,仍然坚持上学。他之所以没有说,是因为他认为说了也没有用。最多也就是会有人同情自己,可同情是救不了自己的。

  寒假之前是期末考试。临近考试时,吴炎支持不住,终于倒下了。

  “恶劣的生存环境只会使人得病,却不适宜养病啊!”

  他诅咒自己在大舅家受到的冷遇。终于他没能参加考试,不得已只好退学。

  “漂浮在广阔大海上的一叶孤舟……”

  吴炎就是这样来形容他自己的。

  “有没有一块陆地可以让这只孤舟停靠呢?”他问自己,同时又觉得世上根本没有这样的陆地。死亡也许正等着自己。他有点自暴自弃,认为没有人能够拯救自己。于是,他诅咒命运,却又感觉自己好像陷进了沼泽地,越陷越深,心想就这样沉下去也没有什么不好。这时吴炎想到了“宿命”这个词,难道真的只能听天由命了吗?还是靠自己吧。

  有了这种想法以后,吴炎每天去北海公园或者郊外的河边,找一块清净的地方沐浴阳光。吴炎能够做到的静养也就是这样了。

  日子一天天地过去,奇怪的是他感觉身体一点点地好起来了,半年以后体力基本得到了恢复,他再次考虑继续求学。

  但是吴炎不愿意再从高一学起。听说西城宫门附近有一个新成立的文治中学,高中可以插班,如果插班到高三,一年就可以毕业。师范大学附中一位来看他的同学也赞成他的想法。

  就这样,吴炎进了文治中学的高中三年级。

 
  这个时候,蒋介石的南京政府正处于巨大的危机之中。

  1928年底,奉天的张学良在东北三省挂起了青天白日旗。至此,中国算是统一了。但是到了1929年,李宗仁、冯玉祥、宋哲元和阎锡山等地方势力纷纷举起“反蒋”的旗帜,与蒋介石分庭抗礼。

  1930年春季开始,冯玉祥和阎锡山联手,与蒋介石在中原厮杀。经过了长达七个月的战斗,南京政府在东北张学良的支援下取得了胜利。

  对于高中生吴炎来说,他无法理解这种内乱的局面,也没有兴趣去关注这一切,只是一味地埋头学习。当然他也不是没有烦恼。他的烦恼是不知道自己该上理科大学还是上文科大学。

  1931年暑假期间,正当吴炎还在对于该上什么样的学校犹豫不决的时候,一位同学来看他。

  “一起报考吴淞商船学校吧。”他来劝吴炎和他一起报考吴淞商船学校。他说:

  “将来当一名船长,驾着船,乘风破浪、遨游四海,多么惬意啊。”

  听了同学的话,吴炎有些心动,他似乎看到了那无边无际的辽阔大海。

  “一个人的一生不应该困守在眼前这个小小的世界里,而是应该开阔视野。当一名海员,或许能满足这个愿望。”

  吴炎决定和同学一起报考这所学校。

  但是,吴炎和他同学的理想都破灭了。他的同学虽然体格健壮,但是视力不符合要求;而吴炎得过结核病,体格首先就不符合标准。俩人都落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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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节



  同学并不死心。他又来找吴炎,说:“我们不能驾驶商船,开渔船也不错。”

  正好天津水产专科学校此时正在北京招生。

  “这所学校对体格和视力的要求应该不会太严。”

  “……”

  吴炎对驾驶渔船兴趣不大,但还是跟同学一起去报了名,并进了这所学校。

  快到19岁的这年夏天,暑假一过,吴炎就该离开北京前往天津。令他厌恶的、在大舅家的寄居生活终于可以结束了。

  这时,大哥吴浣回北京来了。由于在日本的生活已经安定下来,所以大哥这次回北京来接寄养在亲戚家的三个妹妹——清仪、清瑛和清桦。1916年出生的清仪当时15岁,1923年出生的清桦才只有8岁。

  吴浣是吴家的长子,他有义务为父亲吴毅立墓。这次回北京,吴浣还把先前存放在长椿寺的、父亲吴毅的遗体移葬到了万安墓地。万安墓地位于北京西郊,因秋天的红叶而闻名的香山就位于它的附近。出正门,前面是一大片的桃树,周围很安静。

  现在的万安墓地门口挂着一块牌子,上面写着“北京万安公墓”。公墓面积约有九公顷大,中国共产党的创始人之一李大钊的陵园也在这个公墓里面。

  吴浣在公墓的西南角买了墓地。

  “吴劭龙之墓”

  “吴桂氏之墓”

  墓碑上刻着吴毅的字“劭龙”,旁边是祖母桂氏的墓。现在的墓是1983年重新整修过的,有6.48平方米大小。

  吴炎从吴浣那里得知了母亲和弟弟吴清源在日本的近况。
 

  吴清源和家人乘坐的“长安丸”到达门司港的时间是1928年10月21日的清晨。

  《天才棋客来临》。

  《麒麟少年吴清源来日》。

  报纸上尽是这样的大字标题。字里行间洋溢着热烈的气氛,欢迎北京的天才少年来到日本。

  经过门司港后船来到神户港,一行人由此下船,并在大阪和京都逗留了几天。期间,在山崎有民的陪同下,他们拜访了京都的女棋士吉田操子。在大阪,还去了朝日新闻社和每日新闻社等处作礼节性拜访。

  对吴清源来说,他看到的一切都是那么新鲜,他很好奇。例如,当时在大阪和京都之间已经有私营电车(电气火车——译者注)通行,速度很快。吴清源坐在车上,觉得很新奇。住进京都饭店后,第二天一早,就和哥哥吴浣一起上街了。

  商店门前陈列着各式各样的蛋糕,蛋糕上面装点有奶油和草莓等等。

  “这个多少钱?”在这里,吴清源第一次开口用日语说话。

  一行人到达东京站的时间是10月27日。导师濑越宪作、名人本因坊秀哉和日本棋院的棋士及官员们都到东京站迎接。

  吴清源拜访了每月向他提供二百圆生活费的大仓财阀大仓喜七郎,向他道了谢。初到日本后的七、八天里,欢迎一行人的宴会接连不断,弄得他们一个个疲惫不堪。原本担心他们在日本受到歧视的山崎看到这种情形,完全放心了。为此,山崎给日本棋院的机关杂志《棋道》投稿写道:

  “日中关系一直处于混沌的状态,只有围棋界为了日中关系的和睦还在努力。我希望围棋界的这种友好举动是一个契机,成为推动两国邦交和睦的一个契机。”

  濑越宪作也希望通过邀请围棋天才来日本的举动,能结出日中和睦的果实来。犬养毅则是听了濑越的这种想法后,才参与到邀请吴清源的行动中来的。这时正像山崎所写的一样,日本出现了“推进邦交和睦”的一股浪潮。

  中国方面也有着同样的愿望。

  一个月后的11月29日,山崎有民回到北京。吴清源在日本受到欢迎的消息在北京已经广为传开了。北京的报纸对热情接待吴清源的日本国民送去了赞美之词。

  “极力主张排日的亲美派报纸《益世报》也对日本人的这次热情举动不惜版面加以称赞。北京基督教青年会是排日的一个团体,而我回到北京后不久,这个青年会却为我举行了欢迎会。”(摘自山崎有民《吴清源和围棋》)

  山崎出席了欢迎会。在欢迎会上,基督教青年会的一个代表作了这样的发言。

  “对于日本国民充满热情的接待,我们只有送去深深的谢意。我们必须分清是非,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讲,在吴清源的这件事情上,无论我们怎样做都不足以表达我们的感激之情。”

  北京的各家报纸对山崎欢迎会也作了报道。北京《晨报》评论说:

  “我们应该暂时把排日的感情放在一边,努力去发现日本人的优点。”

  总之,吴清源的到来,毫无疑问,对处于日本出兵山东和张作霖被炸这样一个险恶环境中的日中关系,注入了一丝和解的希望。《棋道》也在这一年十二月号的卷头上,刊登了题为《欢迎少年吴清源》的欢迎文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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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节



  “人们早已竟相传说的这位少年的非凡天分,已经得到证实。现在,他就要加入我们日本的棋院。自围棋传入日本一千多年以来的历史长河中,还从来没有过像现在这样令人高兴的事情。”

  1928年秋天,适逢昭和天皇即位。11月10日在京都御所紫寰殿举行了天皇即位典礼,14日又在仙洞御所举行了“大尝祭”(天皇即位时的庆祝活动——译者注)。

  家家户户挂起了太阳旗。日本各地繁华街道的两旁贴满了“奉祝休业”的通告,道路中央挂满了红白两色和五彩的帷幕。在东京,从日本桥到京桥、新桥一带成了太阳旗和灯笼的海洋。昭和天皇回宫时,人们涌向东京站,庆贺天皇即位。

  吴清源回忆起到日本后不久见到的一件事情。

  “听说天皇陛下要通过那条路,于是人们蜂拥而至。大家在路的两边铺上席子,坐在上面等待天皇的御驾。因为有这样一个传说,说老百姓如果直视天皇,眼睛会变瞎,所以当天皇路过那条路的时候,大家都深深地低下了头。”

  吴清源所描述的情形大概就是举行大典的那年秋天的事情。

  吴家在麻布谷町租了一套房子,是导师濑越宪作帮忙找的。位置应该是现在的港区六本木一丁目,从六本木大街爬上道源寺坂斜坡,房子就在这个斜坡上面。后面是住友府和西班牙公使馆。当时的日本棋院位于永田町溜池路口附近,离麻布谷町只有七百来米,步行就可以走到。

  不过,他们在麻布谷町只住了一年左右就搬到了东中野。当时濑越宪作的家在东中野,为了便于照顾吴清源一家的生活,他便安排这一家人住到自己家的附近。

  原来,1930年那年濑越在西荻洼租下了一块近二百五十坪的土地,并在上面盖房子。在这块地皮上,他划出八十坪左右的土地,替吴清源一家也盖了房子。地址是杉並区大宫前六丁目,就在现在的杉並区西荻南二丁目附近,离JR西荻洼站相距不过二百米。当时这里还是树木成林,周围被绿色所覆盖,是一处非常适于居住的地方。在这套建筑面积约三十坪的、不算大却很整洁的房子里,吴清源一直生活到1941年结婚为止。

  在日本围棋界,自从他到来后,没有人不对他的才华表示由衷钦佩的。

  第一次正式比赛是在12月1日与篠原正美四段之间进行的。篠原是这一年春季升段赛上的冠军,所以日本棋院副总裁大仓喜七郎提议由他来和吴清源进行比赛。因为吴清源刚来日本时,没有段位,所以这次比赛算是对吴清源的一次试验棋。通过与篠原之间的比赛来确定授予吴清源什么段位。

  吴清源执黑,第一天下到六十手,封盘暂停。之后在第三天和第七天继续进行。这是因为考虑到吴清源不习惯限时比赛,所以才把一场比赛分成三次,用时三天进行的。最终,吴清源中盘获胜。

  接下来的一局试验棋是对名人本因坊秀哉。日本棋院安排了特别对局室。在这场比赛中,吴清源受二子。听说秀哉人长得很瘦小,但是一坐到棋盘前,却出乎意料地会让人感觉他很高大,能够给对手一种不言自威的感觉。

  “在这场跟名人的对局中,第一手我就下在星位上了。当时弱手对强手一开始是不太下星位的,一般认为这不是一手好棋。所以如果这一局我输了,那么大家肯定会认为是我第一手棋没下好。后来我编写了《新布局》一书,可以说当初在与秀哉名人的比赛中我已经用上新布局的思想了。”

  出于种种顾虑,导师濑越没有前来观战。但是年仅14岁的少年棋士吴清源并没有因为对手是名人而感到有丝毫的紧张。他沉着稳健地下着每一手棋,最后以四目的优势取得了胜利。当时的八段高手与秀哉名人比赛也经常受二子,但是他们在这类的比赛中却屡屡告负。吴清源对自己的这次战绩感到非常满意。

  秀哉作了这样的评价:

  “黑棋的行棋极为稳重厚实,成功地把优势一直保持到最后。黑棋下得堂堂正正,始终没有给白棋以可乘之机。这局受二子的棋局堪称是下得畅快淋漓的杰作。”

  比赛结束后,师兄桥本宇太郎带吴清源去了荞麦面馆吃面,祝贺他的胜利。《时事新报》从1929年的元旦号开始刊登吴清源与秀哉之间的这场对局的棋谱,以此装点《时事新报》的新年版面。

  尽管赢了本因坊秀哉,试验棋还要继续下。接下来的一次是对村岛义胜(谊纪)四段。这盘棋共下了二百零七手,以吴清源赢五目而告结束。至此,吴清源已经在试验棋中直取三局,于是,日本棋院正式授予他三段棋士资格。

  但这时吴清源却不得不开始他的疗养生活了。

  当吴清源到位于神田骏河台的杏云堂医院接受检查时,医生佐佐木隆兴的诊断结果是“胸部有自然愈合的肺结核病灶,不排除有复发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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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8节



  当时日本棋院每年都有春、秋两季的升段大赛,分别要是在两个月的时间内下完八局。升段赛的成绩关系到棋士能否升段,所以比赛场面异常激烈。

  濑越宪作看望了刚到日本不久的吴清源,发现他“身体虚弱,只有眼睛炯炯有神”。濑越很担心吴清源的身体。

  究竟要不要让他参加1929年的春季升段赛呢?濑越思来想去没有了主意。最后,他决定听一听佐佐木医生的意见。佐佐木医生谈到了结核病的严重后果,他对濑越提出忠告。

  “他还是个孩子,体质本来就弱,对环境很敏感。到日本以后,单是异国的新环境,就足让他去适应一段时间。所以说在这个时候让他参加升段赛实在有些不妥,不如让他先休息半年,到时候参加秋季的升段赛。你看怎么样?”

  当然,棋还是在断断续续地下着。

  1929年的初夏,吴清源下了一盘很有意思的棋。

  他执黑第一手就下在天元上了。在棋盘正中央的一点上,黑子轻轻地落了下去。这在围棋史上可谓绝无仅有的一手。

  对手是木谷实四段,他会是怎么想的呢?木谷实是当时年轻棋士中最具实力的一位棋士,人称“怪童”。

  木谷把白子下到了左上边的小目上后,吴清源跟着在右下边的小目上下了一手黑棋。木谷下左上边的小目,吴清源也跟着下右下边的小目。这就是说,吴清源以天元为中心,亦步亦趋地与木谷对称地下在同样的位置上。

  这是“模仿棋”。

  吴清源来日本以前就已经知道木谷的厉害。他认为自己若采用一般的下法,恐怕很难赢木谷。于是在比赛的前一天晚上,吴清源找师兄桥本宇太郎商讨比赛对策。

  “我在想是不是可以试试下模仿棋。”吴清源说出了自己的想法。桥本立刻表示同意。他鼓励道:“有意思。你就试试吧。”

  吴清源对我讲起过这场比赛。

  “当然,在这之前我从来没有下过模仿棋。围棋中因为先手有利于抢占大场,所以现在的规则规定黑子要贴目,但当时还没有贴目的规定。所以,我算计着只要坚持下模仿棋,最后总能赢上二、三目的。”

  不知所措的木谷几度离开房间,向周围的人抱怨道:“照这样不停地模仿下去,就没法下了。”

  吴清源马上意识到:“原来木谷不知道对付模仿棋的办法。”模仿棋的胜负取决于中间地带的得失,所以白子应该尽早打入中央地带。比赛按吴清源的预期设想进行着,模仿棋一直下到第六十二手。后来由于木谷下出了一手妙招,最后吴清源输了这一局。

  当天晚上,吴清源和木谷同在日本棋院的二楼住下了。他们铺上被子,并排躺下后,木谷说话了:

  “围棋这东西是不会出现完全相同的形状的,所以每次都要好好把握,下好每一手棋。”

  这句话深深地打动了吴清源的心。虽然木谷比自己大五岁,又是自己最强大的对手,但吴清源与木谷的交往从此却越来越密切。

  1930年春季,吴清源参加了升段赛,成绩是七胜一负。秋季的升段赛也参加了,结果八战八胜。吴清源顺利荣升至四段。根据有关记录,这一年里,吴清源共下了三十九场比赛,赢三十一局。第二年的1931年,下了四十二局,赢三十五局。到1932年,五十局中赢了四十四局。导师濑越宪作回顾了当时吴清源在围棋界的状态。他写道:

  “只要参加比赛,几乎没有不赢的。他以旭日升空的势头,一跃升至三段。自从参加大赛以后,更是锐不可挡,在棋院的大赛上,以他的升段速度最为迅速。”
 
  带着装有衣物和书籍的简单行装,二哥吴炎于1931年9月坐上了开往天津的火车。

  吴炎就读的天津水产专科学校的校园四周有小河环绕。对着正门是一座小桥。二层楼的校舍建筑样式古老,灰砖深墙,更像是一所寺院。只有篮球场边上立着的一根帆船桅杆,才能让人联想到这所学校与航海有关。

  一楼是教室、办公室、饭厅和礼堂,二楼是教职工和学生的宿舍。学生人数不多,不到一百人。因为学校是河北省的公立学校,所以不收学费和住宿费。学生每月只交七元钱的饭费就可以了。课本多半用讲义,因此也不需要购买什么教科书。从上中学的时候开始,大哥每月从东京寄来十圆生活费。吴炎记得当时的一圆相当于三元,所以一个月就有三十元的收入。对于一个学生来说,有了这三十元钱,他的生活无须担忧了。

  吴炎住在二楼西北角的一个四人房间里。浴室每周开放一次,厕所是老式的。但比起在大舅家的生活,这里要好得多。

  有一件事情让吴炎大失所望。

  “学校分两个专业,一个是制造专业,一个是捕捞专业。学校看我身体瘦弱,就把我分配到了制造专业。捕捞专业是学船只驾驶和捕鱼的,而制造专业则学水产养殖和水产制造。进了制造专业,就意味着我失去了驾船航行在大海上遨游世界的机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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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节



  既然已经进了这所学校,对吴炎来说,就没有了回头路,当然也无家可归了。于是他只好先安下心来学习制造专业。

  入学仪式上,校长在礼堂对新生讲话。

  “中国水产资源丰富,但是很少有人注意这方面的事业。今后要靠我们努力来振兴和发展中国的水产事业。”

  校长的讲话,并没有唤起吴炎对水产制造业的兴趣。

  然而,没过多久,中国大地上发生了一起让所有中国人热血沸腾的事件。

  1931年9月18日,九·一八事变爆发。中国东北奉天(现在的沈阳)的北边有一个叫柳条湖的地方。这天夜里,柳条湖附近的南满铁道有一路段被炸,虽然没有造成任何损失,但是日本关东军却以此为借口,开始了对中国的全面武装侵犯。

  奉天军阀首领张学良当时正在北京。他接到消息后,向全军下达了不抵抗命令,因此关东军很快占领了奉天和长春等满洲铁道沿线的主要城市,消息迅速传遍全世界。

  天津的报纸用了很大的版面来报道此事。

  “亡国”一词掠过吴炎的脑海,他感到心跳在加速,胸口似被灼伤。

  “国难临头了!”吴炎暗想。

  二十一日,关东军进入吉林,并派遣原驻扎在朝鲜半岛的日军侵占满洲。同一天,中国国民政府向国际联盟提起诉讼。

  “抗日救国!”

  上海学生和工人纷纷罢课,罢工,他们举行大会呼吁救国,抵制日货。抗日热潮很快席卷全国各地。“抗日救国”的呼声响彻了整个中国。

  吴炎盯着报纸上的一个个文字,直觉得浑身的骨节在咯咯作响,肌肉在发紧。包括吴炎在内的天津学生也加入到了抗日的行列之中。

  抗日的呼声终于变成了抗日的行动。全国各地学生纷纷罢课。在北京,甚至出现了抗日义勇军。

  “我们也要当兵,报效祖国。”

  这个要求响遍整个校园。学生开始自发地进行军事训练,并向南京政府寄去了“抗日”请愿书,要求政府向天津各学校提供武器,送学生上前线,发布抗战命令。

  但是南京政府没有理睬学生的要求。蒋介石把九·一八事变的处理权提交给了国际联盟,对东北军依然下达不抵抗的命令。

  “到南京去请愿!”

  天津水产专科学校的学生发出这样的倡议,并得到了天津其他大学学生的一致赞同。吴炎参加了第一批请愿队伍,和同学们一起去南京,见到了蒋介石。

  发生在70多年前的事情好像就在眼前,历历在目。

  2003年秋天,在天津吴炎的家里,吴炎向我极为生动地描述了当时的情形。

  “我们是第一批到南京请愿的。”吴炎娓娓道来。在高喊“救国”的请愿队伍中,这算是最温和的一批。

  “时间应该是在九月份。人们叫张学良是‘不抵抗将军’。政府看上去那么地无力和无能。蒋介石对这次事件没有采取任何措施,民众对他非常不满。如果任事态一味发展下去,不用说满洲,连华北地区都有危险。所以,我们决定去南京,向蒋介石请愿要求下令抗日。我们乘坐铁闷子车南下。火车走走停停的,花了两天多的时间才到浦口。”

  浦口是长江北岸——即南京对岸——的一个城市。当时从天津到浦口有津浦线铁路,请愿队伍走的就是这条线路。火车在华北平原一路南下,首先到达直线距离离天津约八百公里的浦口。

  到浦口的时候,天已经暗下来了。秋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个不停。学生们坐轮渡过长江,到长江南岸的下关后,又坐上了大客车。

  南京城外有一堵高高的城墙,穿过这堵城墙就进入南京城了。大客车沿着中山北路一直向南开去,在一个车站前停了下来。请愿队伍在这里下车后,步行到金陵中学。

  因为秋天的细雨连绵不断,道路很泥泞。吴炎一行人踩着泥泞,匆匆行走在大街上,位于南京市中心的金陵中学是他们此行的目的地。晚上,他们就住在这所学校的礼堂里。

  第二天上午,吴炎和同学一起上街,观看了南京市容。有一个路牌写着“成贤街”,这是吴炎到南京后记住的第一个街道的名字。

  来了一个通知,说蒋总统要接见请愿队伍。

  这天下午,蒋介石要在中央军校和学生们见面。吴炎他们排着队,出了金陵中学,步行到达三公里开外的中央军校。一进门,卫兵立正敬礼,欢迎学生队伍。在军校礼堂,吴炎一行人依次站好,肃静等待蒋介石的到来。台下两旁站立着许多身穿黑色制服的侍卫官。

  过了许久,终于等来了蒋介石。只见他身穿灰色长袍,外罩黑色马褂。报纸上经常看到的光头形象此时出现在大家面前。他带着几分怒气看着学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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